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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這跟陛下早晨睡懶覺是一樣的。」

  張良的意思也許在說,既然已經到了這步田地,恐怕也只有從長計議了。

  「楚依然氣勢洶洶啊!」

  「陛下看到我屋子裡的燈光了吧?」

  「太難聞了。」羊油確實特別難聞。」油倒在盤子裡。」

  「我知道。」

  「當那些油要燒盡的時候,通過燈芯發出一種特別強烈的油腥味,火焰也燒得格外地高。楚的天命之油也確確實實要燃盡了。」

  「何以見得?」劉邦停下手中的筷子。張良崇尚情報,並非自今日始。

  這位亡韓貴族的後裔,在當年韓國被始皇帝滅掉之後,曾把家產全部賣掉換成金錢,雇傭壯士,企圖在博浪沙丘刺死正在巡幸中的始皇帝,此舉沒有成功。後來他就逃到下邳(江蘇省境內)躲藏起來,結交了一些遊俠。這件事我們已經提到過。那些遊俠裡有一位名叫項伯的人,是項羽的叔父,他殺了人被到處追捕的時候,張良曾救過他一命。項伯對張良感恩不盡,由於這個緣故,當初項羽想在鴻門宴上殺害劉邦時,身在項羽軍中的項伯想方設法救出了劉邦,報答了當年的恩情。這件事我們也早已講過。

  項伯現在依然在項羽的軍營裡。

  項羽跟劉邦不同,他似乎是名門出身,而且是個講究禮儀的人。這點在當時早就傳開了。仿佛比一般人熱血十倍的項羽,往往會給人一種霸道而兇殘的印象,比如當他發怒時,凶得像只老虎;恨起敵人或敵佔區的老百姓來,有時會做出常人難以做出的暴虐舉動;還像傳說中的那樣,把自己曾尊奉為君主的懷王攆下臺,又將其殺掉。而另一方面,他對自己人十分溫柔和善,對有血緣關係的長者就更是以禮相待。有一種世代相傳的說法是,項羽乃是一位出人意料的彬彬有禮的君子,這種印象恐怕就是來源於他性格的這一方面吧!

  還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談論這個問題。那就是,項羽本是一位徹頭徹尾的楚人。

  楚那個地方,往往被中原地區看成是一片尚未開化的、有些怪異的地域,其實那裡的人是很崇尚血緣關係的,也許是楚人的氣質和思想方法裡不僅繼承了古代氏族社會的風俗和道德習慣,而且繼承了古代那種閉塞性。

  毋庸贅言,在這一點上中原人也是如此。中原地區把廣闊的領域連成一個統一社會的歷史是很悠久的,他們老早就懂得了一個道理,倘若只抱著血緣中心主義不放,那麼,整個社會也好,政治也好,軍事也好,統統都不會得到順利發展。劉邦這號人則表現得更甚,讓人覺得他好像對具有血緣關係的人抱有某種生理上的厭惡,他真心尊重的乃是其他方面的才千、氣質和勇氣,更信賴誠實可靠的人。

  項羽則剛好跟劉邦這號人相反,連他手下唯一的一位謀士范增,也由於自己的忠心遭到懷疑而離去。自那以後,集聚在項羽帳前的全都是具有血緣關係的人。而項伯作為具有血緣關係的長輩,在這些人裡尤其受到項羽的尊重。

  不過,也不能得出結論,說項伯連最核心的機密事項都參與了。

  原因之一,也可能是項伯並沒有那麼足智多謀。

  還有,在鴻門宴上,項伯在最關鍵的時刻破壞了範增企圖殺死劉邦的計策。也可以說,這件事成了項伯遭到項羽和他身邊那些心腹懷疑的一個起點。

  說是懷疑,其實在對待項伯的問題上,項羽也並不特別在意。項伯乃是一位重義之人。他對張良太重情義了,救劉邦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

  由於內心抱有這樣一種看法,項羽從沒有就這件事直接責備過項伯。

  所謂義,乃是指按傳統道德觀念必須如此行事的理念,這種義超出了骨肉之情和世人固有的本性(比如珍惜生命等)

  一般認為,義可能是戰國時期產生的一種道德觀念。後來被儒家學說接受過去,內容才變得複雜起來,走向另一個極端,就像從義字本身再創造出一個禮儀的儀字一樣,儒家在很大程度上將其空洞化,使其含義降到只講禮儀成規或交往方法等內容上去了。

  不過,當時離戰國時期還不箅久遠,這種傳統觀念還沒有失去初期的猛烈勢頭和強烈程度。

  義(在中國未推行簡化字之前寫做"義")這個字,從解字學觀點來看,當初本是由羊和我兩個字組成的。羊字從動物的羊轉變成美的意思。羊我,恐怕就是"讓我更美"的意思,據說古義還指"人美舞之姿」,總之,就是指抹殺人情之我,以達倫理道德之美,即寧可豁出性命也要體面。在秦朝末年那種兵荒馬亂的年代裡,義字在庶民當中還是有口皆碑的。

  人們也不得不說,正是出於義,項羽才未對他的叔父項伯加以追究,他很可能就是受了當時這種廣為流行的思想的影響。然而,倘若項伯是另外一個人,項羽恐怕就決不會寬恕了。想到這一點,人們就不難看出項羽頭腦裡始終存在著楚人那種對本血統親人的姑息態度。

  張良在裝病過程中,一直沒有停止派人四出搜集情報,向身在項羽帳下的項伯也派去了密使。

  從密使的報告中得知,楚軍從外表上看好像並沒有變化,依然氣勢洶洶,但實際上早已失去銳氣,近乎徒有其表了。

  張良並沒有讓密使直截了當地對項伯說:「請你背叛項羽。」

  在當時,雖說也曾有過極少的使己方明顯處於不利地位的叛臣叛將,但那些人最終都因遭到世人的指賁,沒有一個是全屍而終的,這早已成了盡人皆知的常識。

  張良讓密使對項伯轉達的大意是:鴻門宴那一次,由於您費心周全才救了漢王的性命,使我也能從危難之中逃脫出來。這一恩情,子子孫孫都要永遠銘記在心。現在楚漢正在進行殊死決鬥,前途如何,很難預料。在您看來,也許楚是不會失敗的,但萬一出現那種情況,還希望您亳不遲疑地到我這裡來做客。我將以性命擔保,保證您毫髮無傷。

  這項含而不露的要求,體現了張良個人的——「義」。

  義,始終帶有個人色彩,項伯那方面接受與否,如何理解,全都沒有關係,而且對項伯和項羽之間的關係也亳不介意。張良這次只想以救人一命,來報答自己被救一命的恩情。可以說,張良和項伯之間已結成了一種只有他二人知道的秘密關係。

  這種靠"義"結下的情誼,本屬個人之間嚴格的倫理道德範疇,即使他們各自的主人——劉邦和項羽,也無權進行干涉。

  項伯看來深受感動。

  「楚軍好像已全憑項羽一個人在支撐了。大軍正在走向自我毀滅。」

  項伯這句話仿佛是在自言自語,根本不像有意在告訴密使。然後又嘟嘟嚷囔地講了一通糧食不足、士氣極端低落的實際情——。

  項伯的這種行為,從後世由儒家作為倫理道德加以徹底整頓的"義"那種嚴而又嚴的立場來看,只能認為是不可思議的。

  不過,在當時,倫理道德問題並不像後世那樣是寫在書裡的,或者說,還不是後世統治階級直接插手,並以書籍的形式向一般老百姓大肆傳播的,而是由平民百姓為在世上生存下去,使之作為一種必不可少的觀念而富有活力的。從這種形式的"義"來看,項伯對項羽的所謂主從之義,簡直就像硬捏在一起的東西,是經不起任何考驗的。遠不如個人在無形之中結成的兩肋插刀的默契之義更為牢固,更起作用。

  「你是從誰那裡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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