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項羽與劉邦 | 上頁 下頁 |
一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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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之後,據那名衛兵講,現在楚的使者已經入宮,正在謁見大王。 隨何一直堅持以"非常時刻"這幾個字在激勵自已。他已下定決心,與其坐以待斃,莫如先採取非常之舉。於是,送上一塊行李中帶來的帛籠絡那名衛兵,讓他引路帶到黥布接見楚人的房門口。 接下來,就只有闖進去這一條路了。 房間裡充滿了令人不快的氣氛。楚的使者正亮開嗓門,喋喋不休地指責黥布態度不明朗。面對突然闖進來的隨何,黥佈滿臉茫然,肥厚的下唇立時垂了下去。 坐成一排的楚使者同時擺開了防身的架勢,豈料隨何一下子就坐上了比正使還要尊貴的正上座。 「我是漢王的使者。九江王已經歸漢。楚人還是走開為好。」 當隨何說出這句話時,黥布愕然失色,其緊張程度比楚使者更甚。他先前為隨何的巧言善辯所陶醉,曾當場答應歸順於漢,事後卻產生動搖,反倒轉向了楚。 幸好楚的那群使者性情急躁,一怒之下,竟離席而去。隨何不失時機地對黥布說:「事情已經決定了。和大王公開向楚宣戰也沒有什麼區別了。」 其態度殷勤謙恭到了極點。 黥布只好乖乖順從,同時迅速派兵追趕上去,將楚的使者全部殺死。但仍有幾個人成為漏網之魚,將事情的經過報告給項羽。 當時,項羽的先鋒部隊正在圍攻滎陽、成皋二城。其攻勢之猛烈,令漢軍士卒驚恐萬分。項羽正忙得分不開身。 他本人正在虞城東方的下邑附近,為掃蕩各路雜牌軍而忙得焦頭爛額,聽到黥布反叛的消息,他立即撥出大軍給手下的名將龍且,並令同族的項聲予以策應,一舉包圍了黥布所在的六城。 在這一點上,隨何曾有過預測,當時他說:「大王若叛楚,就會使項羽停留在齊地,無法調動兵力。」現在的情況卻剛好相反。」上了腐懦的大當。」 黥布深感後悔,但已追悔莫及。他督促士卒奮力抵抗,但士卒們都極為懼怕楚軍,仗才打了一半,每到夜裡就有許多人逃過去投奔楚軍,沒過多久整座城池就陷落了。 黥布一下子亂了方寸,率領殘兵敗將一路向北逃竄,直奔滎陽的漢軍。途中多次中過楚軍的埋伏,每次都損兵折將,終於潰不成軍,僅剩下極少數兵馬和隨何等人堅持趕路,一個個丟盔卸甲,連戰車也丟棄不顧了。 他們白天躲人叢林,黑夜繼續逃命,聽到楚軍馬蹄聲就驚恐萬狀,專挑小路蹣跚前行,如此這般的狼狽相,令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就是當年強大楚軍的先鋒官、威震敵軍的黥布。 「這個人的威武勇猛,只有在得勢之時才能充分發揮啊!」隨何心想。 就在他們接近滎陽城的時候,楚軍士氣正旺,從四面八方切斷了漢軍的甬道,這一點也與隨何曾在黥布面前誇誇其談的大不一樣。」對隨何不能有什麼怨恨。使者'都會像隨何這個樣子的。」儘管黥布心裡表示理解,但又打定主意以後決不再相信儒生。他們嘴裡吐出來的一串串珠玉般的話語,不正是因為遠離實際,才顯得美妙動聽嗎? 黥布冒著猶如穿越火海一般的危險,歷經千辛萬苦才進入了滎陽城內。 去見劉邦時,卻讓他徹底失望了。劉邦一向喜歡讓別人給他洗腳。 這個時候,他正坐在當時一種叫做"床"的小椅子上,劈開兩條大腿,讓兩個侍女給他洗腳。 他就以這種姿勢接見了九江王黥布。本來,漢王也好,九江王也好,二者都是王,身份是平等的。而且,黥布正是為了漢才丟掉了軍隊,隻身一人來到這裡。作為劉邦來說,當然應該重整衣冠,安排正式場合,帶上侍臣,鄭重其事地與黥布會面。難道能接受劉邦之流的這種待遇嗎?黥布真是太可憐了。 「死了算啦!」 黥布真想自殺。劉邦如此傲慢無禮,自己受到如此無理的待遇,面對如此悲慘處境,除了自殺,再沒有別的解脫方式。劉邦想的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劉邦這個人本來就不講究禮儀,他左右的人都非常清楚這一點。然而,對於特別重要的人物,他也曾幾次用過大禮,仿佛搖身一變換了個人似的。他的確想過要以禮相待黥布。 不過,還有一種感情每了更大的作用,對隨何那種近乎小孩子氣的厭惡心理,竟然沖昏了作為大人的劉邦的頭腦,使他在待人標準上作出了錯誤的判斷。人們最喜歡劉邦的,似乎正是他身上那種濃厚的小孩子氣。即便如此,在這種場合,他也實在是太過分了。當隨何趾高氣揚地回到城裡向劉邦報告的時候,劉邦就覺得此人面目可憎,心想:「這個討厭鬼!」 他就是帶著這種感情在讓侍女給自己洗腳的時候,會見了隨何的戰利品薪布。 劉邦極其討厭儒生,僅從下面這件事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在整個天下跑到劉邦手裡之後,他曾給黥布以相當高的待遇,卻唯獨對隨何沒有表示。 儘管受到如此冷遇,隨何仍然以忠恕為本,默默地恪盡職守。不過,有一次劉邦在酒宴上卻借喝醉——機會,大放厥詞地說:「隨何之類的腐懦,能幹些什麼呀!」 隨何還跟以前一樣,正在全權負責宴席的工作,但這次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挺身走到劉邦面前說道:「陛下好像是在講過去的事情嘛!不過——」 接著,他就把劉邦攻擊彭城時的那件事作為例子搬了出來。當時,項羽北上伐齊,暫時離開了首都彭城,劉邦於是長驅直人,一下子攻佔了彭城。此時九江王黥布正在南方。就劉邦來講,應當另外派出一支部隊將黥布也推翻,但卻沒有那種餘力。 「假定陛下有這種餘力,「隨何繼續推理,「請陛下設想一下,假定發步兵五萬、騎兵五千,以這樣一支軍隊去攻打黥布。那時的陛下可有力量將黥布推翻嗎?」 這實在是一個隨何能想出來的嚴密的預設條件。 關於自己的實力,劉邦一向都是坦然面對,儘管這段話是對過去的一種假定,也絲毫沒有誇大其詞。略微考慮了一下,劉邦說:「沒有。」 說出這兩個字,就等於劉邦已承認黥布的價值已超出五萬步兵和五千騎兵。 隨何僅憑一張嘴,就把這位黥布給帶到漢軍陣營裡來了,其功績若換算成一支大軍的人數,難道不是已經超出上面的數字了嗎?隨何並沒有借這件事炫耀功勞的意思,只是以他慣有的嗜好立論推理,運用修辭手法反復加以論述,鍥而不捨地堅持自己的觀點。 劉邦終於徹底認輸,向隨何賠禮道歉,給他安排了一個護軍中尉的官職。 會見自己時,劉邦正在洗腳,黥布陷入這樣一種丟人的境地,真想自殺。 引見結束之後,他來到為自己安排的房舍一看才發現,室內的構造、各種日用器具、早晚膳食以及侍從官員等等,都與劉邦完全相同,由此知道劉邦對自己禮遇有加,心中大為高興。可能因此就保住面子了吧! 順便說一句,黥布出來時把妻子兒女都撇在了九江。項羽兵進九江之後,將他們全部斬盡殺絕。 黥布的這場賭博,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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