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項羽與劉邦 | 上頁 下頁
一四八


  「大王啊!請把您的立場和此刻的心情,「隨何把兩隻拳頭放在膝前的桌案上,做了一個好像擺上東西的動作,接著說道,「全都擺到這張桌面上來吧!大王也可以把您自己當成另外一個人來看一下嘛!桌案上的這位大王,正打算有一天要反楚。但是,又滯礙難反,其理由何在?楚過於強大……理由即在於此。若反過來再仔細一想,強弱本來就是相對的。因為大王認為楚強,反過來漢就是弱的一方了。漢果真是弱的一方嗎?」

  說完這番話後,隨何沉默了一會兒。

  黥布將身體探向前方,等待隨何下邊的話。

  「漢的防禦力量猶如銅牆鐵壁一般。」

  隨何說:漢王劉邦收攏散落四方的各路諸侯,撤退到滎陽、成皋一線,把這兩座城池建成巨大的要塞。深挖溝,高築壘,滿山遍野都布上荊棘(防護欄),所有要塞均派兵登高把守,如此大規模的防禦,如此堅固強大的工事,實屬史無前例。為鞏固如此強大的防線,後方有富饒的巴蜀、漢中和關中作為依託,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軍糧沿黃河或通過陸路運到滎陽與成皋,足以養得兵強馬壯。隨何不愧為儒家門生,所言字字珠璣。

  「另一方面,縱使楚前去攻打,也要從首都彭城發兵,雖不能說是孤軍萬里,但至少也要深人敵國八九百里。」

  隨何這番話的意思是說,楚的後勤補給線拉得太長。

  「這中間,有反楚流寇出沒的梁的地界,為支援遠在前方圍城進攻的部隊,老弱民夫必得從彭城組成千里之長的運糧行列。楚軍即使將滎陽、成皋重重包圍,只要漢堅守不出,作為楚來說,欲戰不能,欲退又怕對方隨後追擊,想解圍也難以解除,更何況一旦後方補給不足,全軍將士都要忍饑挨餓。」

  隨何所講的每一句話,都會使黥布在腦海裡描繪出一幅勢力範圍的地圖,一路講下去,勢力範圍的地圖就像影子一樣一步步發生變化。

  「至於四方的諸侯,「隨何轉換了話題,「憎恨項王者居多。即使不是僧恨,擔心楚勝而自己會被滅掉者也占十之八九。漢楚之爭若僵持不下,他們都會爭先恐後地前來援漢,所以據守從滎陽、成皋到關中一線各大要塞的漢軍,決不是孤軍奮戰。」

  「確實如此。」

  黥布的想法開始出現變化。

  「大王啊!」隨何說,「假定大王反楚,把淮南(黥布領地的美稱)這裡的兵力全部用上去攻打項羽,請恕在下不客氣地說上一句,對於項王來說,也只是像踝子骨被小狗咬了一口那樣,無關痛癢。要說那般強大的楚竟會因此而滅亡,我隨何決不敢苟同。」

  「誠如公所言,我的力量還是很微弱的。」黥布也敞開了胸懷。

  「漢王對大王的力量也沒有寄予太大的期望。只是大王現在如能亮明反楚的旗幟,項羽就只好滿足于將齊平定下來,而肯定不敢將大軍轉向滎陽、成皋。恐怕這才是大王揚名于天下之道吧?」

  隨何所講的這一預言不久就落空了。項羽可不是一介儒生所講的那種人。

  「只要把項羽釘在齊地,天下便自然而然地歸漢所有。如果現在就跟漢王站到一起,那樣一位慷慨大方的人,肯定會將大片封土割給大王的。」

  黥布已完全沉醉在隨何的說辭裡。本來,他該說要考慮一下的,這次卻當場就作出了答覆。

  「就按公所說的辦吧!」

  黥布托故"有早睡的習慣」,轉身離去了,但他吩咐官員們把飯菜送到另外一個房間,盛情款待隨何及其手下人等。隨何略感到有些不安,黥布這樣一個人,會僅僅因為自己的一番演說就決定進退嗎?

  因為城裡有楚的使者,這一夜,隨何他們的睡房就被安排在這座宮殿隨何的臥室有高出地面一大截的臥榻,臥榻旁邊有一扇窗戶,窗外的草叢中有蟲兒在鳴叫,吵得人不能人睡,不過這種叫聲很快就停止了。因為士兵已經開始巡邏。作為警戒來講,巡邏的人數未免有些過多。

  第二天夜裡,士兵人數又有所增加。

  「想殺掉我們嗎?」

  隨何腦海裡掠過這個念頭,隨即又覺得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氣,從虞城出發以來的緊張也得以緩和,正因為如此,再次想到黥布的性格時,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從第二天開始,他們連大白天在庭院裡走動都受到禁止,甚至去茅廁也有衛兵跟隨。

  「很明顯是打算殺死我們嘛!」

  向隨何哭訴的,是一個名叫沈鴻的年輕隨員。他也是一名儒生,長著一張活像那種專供食用的狗的小臉,出身於臨近鄱陽湖的廬山腳下,拋下妻子跟隨劉邦轉戰各地,家中還沒有一個孩子。他沒有弟弟,如果死在這裡,家中就會絕後,連祭祀袓先的人都沒有了。

  「我不怕死,只是害怕不孝。」說完,沈鴻又哭了起來。

  隨何因為正逢亂世而尚未成家,不要說孩子,連妻子都沒有。

  「如果說在孝上欠了債,我不更是如此嗎?」

  儘管有隨何這句話,但沈鴻仍然沒有停止哭泣。不得已,隨何只好敲著地板說:你還是個士嗎?士就是要在非常場合有非常覺悟的人嘛!」在為士之前,首先應當是儒家之徒。儒家之徒就必須祭祀先袓。」沈鴻說。由此竟變成了一場意想不到的爭論。沈鴻的本意,仿佛是可能的話就先逃走,跑回故鄉去,為袓先而摟抱妻子。他雖然在哭泣,兩眼卻充滿了憤怒。從這一點看,在狂熱的儒家信徒的精神之中,性這個東西似乎還是被包含在孝敬祖先這一倫理範疇之內。

  隨何和一個警衛士兵交上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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