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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第十五章 彭城潰敗

  韓信這個人,從外表上很難看清楚。

  比如有個叫龍且的熟諳兵法的武將,多年之後在決戰沙場之際,有幸親眼見到韓信,就曾脫口問道:「敵將就是韓信嗎?」

  龍且又以嘲笑韓信二字的口氣,向左右說道:「要是那個人,我老早就知道了,是個極易交手的人物。」

  「極易交手」這個詞,在這種場合乃是一個極其單純的評價用語,意思就是與其在陣前交手易如反掌。龍且又進一步說道:本將軍以前就知道韓信膽小如鼠,那傢伙轉眼間就會落荒而逃的!龍且原本出生于楚,一直在項羽軍中,成為項羽手下的一名將軍。在韓信還是項羽軍中一名默默無聞的低級校尉時,他就認識韓信。人們往往容易產生一種錯覺,以為瞭解一個人的過去,就等於瞭解這個人的一切。龍且就犯了這個錯誤,結果是大敗于韓信。

  軍事才能與教育和培養都沒有直接關係,只是純屬偶然地寄寓到某個人身上的。才能本是一種極其稀有,且極為特殊的東西,究竟會寄寓在什麼人的身上,譬如像龍且這樣,即便是早年曾與韓信一起待過的同僚也無法察覺。

  就是這位韓信,登上了正式任命的拜將神壇。

  劉邦宣佈,從即日起任命韓信為漢大將軍,數萬名士卒參加了這一莊嚴儀式。任憑誰看到壇上的韓信,都不會想到這是位名將,唯有蕭何內心早就認定了這一點,可以說這反倒成了獨樹一幟的看法。蕭何一生中從不在熱鬧的場合出現,總是避開顯眼的行動,不講自己的功繢,一心保持躲在劉邦背後的姿態和位置,但僅從在韓信身上發現大將之才這一點來看,他也決非等閒之輩。

  至於劉邦本人,雖然因聽信蕭何之言才讓韓信當了大將軍,但身為任命儀式上的主人,卻並不十分明白為什麼此職位非韓信莫屬。

  儀式結束之後,劉邦作為主君,為招待韓信舉辦了一場小型酒宴。作陪的人是輕易不開口的蕭何,以及更為沉默寡言的夏侯嬰。、前面已經講過,戰國時期,社會上確立了中國式的個體及個體的尊嚴。而在其後的中國歷史上,這種風氣漸漸衰落下去。個體的尊嚴只限於士的階層。所謂士,當某一個人自覺已經有了這種覺悟時,即已成為士,並不是有誰規定下來的身份。總而言之,在劉邦那個時代,戰國之風仍在盛行,雖說劉邦以漢王身份任命韓信為大將軍,但並不認為韓信是隸屬於自己的一個手下人,從禮儀上講,始終將其作為一名具有獨立人格和自尊心的士來以禮相待。連一向以不拘禮節著稱的劉邦也只能如此。

  「將軍!」

  劉邦擺好了姿勢,鄭重其事地向韓信求教。他說:因為蕭何曾就君之事,喋喋不休地加以推薦,所以我才任命君為將軍的,可是我並不十分瞭解將軍,將軍對我本人有何賜教嗎?

  韓信也以適度的分寸向劉邦施了禮,他首先對任命自己為將軍的漢王表示感謝,並深施一禮。

  接下來便是一問一答。在古代社會,邏輯與修辭都高度發達,因此,韓信可以毫無障礙地講述自己的想法。在後來尊崇儒家的年代裡,再沒有大臣敢向其君主提出質疑,而在當時,君臣之間的關係在這方面還很隨便,可以互為談話夥伴。

  「現在大王如欲向東爭霸天下,對手將會是誰呢?」

  韓信從目前的事實出發一這是當時闡述問題的人常用的一種破題法一開始發問。

  「項羽嘛。」

  劉邦遲遲疑疑地答道。不過,劉邦對於自己的答話並不十分認真。項羽本身就是天下,劉邦不過猶如大地盡頭一小片土地上一個執掌兵權的封疆頭領而已,從這一點來說,如果項羽本人聽到劉邦的答話,豈不會笑掉大牙嗎?

  韓信點了點頭。不一會兒,他那好像有什麼東西給撐得向外突起的前額下,一對眼睛宛如迎著黑夜的鹿一般,開始放出兩道藍光。

  「這人的眼睛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

  不僅劉邦,連與韓信很親近的蕭何,也有這個看法。韓信那雙眼睛既不銳利,也不陰森怕人,只是令人感到恰似暗藍色的深潭,清澈透底,至於他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只有天知道。

  韓信此刻卻正處於忘我的狀態。

  對對方的畏懼、顧慮、關心,或者是愛情、尊敬等等,這些人的感情和行為,好似蒸發了一般,統統都從韓信的心裡消失了。韓信這個人常常是這樣,似乎一旦開始動腦筋思考,或是討論起什麼問題,就會失去自我,感情也變得格外單純。說得極端一點,他或許是具有什麼特別的精神品格吧!

  「大王啊,首先,在勇悍這一點上,還有仁強這一點上,還是把大王和項羽兩位放到秤上稱一稱吧!」

  韓信主張以這兩方面為基礎,稱一稱二者的重量。所謂勇悍,就是一種超乎勇敢的積極的精神能力,具體來講,就是指在戰場上的勇猛程度;仁強則是指超越仁的倫理情感,指的是不僅對部下要有慈悲心腸,而且要表現出粗魯而瘋狂般的親愛之情。勇悍與仁強,乍一看二者是矛盾的,但誕生了。當時,論到王的資格,至少普遍都是這樣理解的。

  只是,韓信的這項提問只能說是無禮。甚至連蕭何都想要起身阻止韓信,但劉邦可能是被韓信那雙異樣的眼睛給迷住了,竟一本正經地動起了腦筋。沒過一會兒,他就說:「我不及項羽。」

  「臣也有同感。」

  韓信——冰冰地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道:「臣有跟隨項王的經驗,所以深知其勇悍。那個人一旦發怒,隨意斥賁眾人時,數以千計的勇者都匍匐在地,沒有一個人敢抬頭。他雖然如此勇悍,卻不具備放手讓有本事的將軍們縱情馳騁沙場的性格。如此一來,他的勇悍就不是戰將之勇悍,而是成了匹夫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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