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項羽與劉邦 | 上頁 下頁
一二一


  聲音很小,但音質圓潤,好像有些低沉,韓信覺得,單憑這個聲音,就可以斷定蕭何是個待人有耐性的人。

  不知為什麼,這位蕭何似乎總能使人變得愛開口講話。蕭何本人什麼都不說,只是在對方停頓的時候,時而表示欽佩之意,時而深深點頭,或者只是歪著頭微微一笑,使得平素不善言辭的韓信講出了心頭所有的鬱悶和苦惱。

  韓信所講的,全都是對項羽及其首腦層的不滿。不用說,自己未受重用的私憤是根本原因,但韓信的頭腦稍加過濾,他對項羽的看法就帶有了合理的客觀性,理論上也沒有絲毫含糊之處。

  「哈哈,楚王原來就是這樣一位人物嗎?」

  蕭何也深知項羽其人。不過,這種感歎的方式並不是在裝糊塗,因為韓信口中所描繪的項羽的形象,似乎透露出憑蕭何眼力無法觀察到的內部情況,韓信的看法本身並無暗藏玄機之處,蕭何聽起來也能完全理解。

  最後,蕭何問道:君慕漢王之德來投本軍,希望做什麼事呢?比如,是為使於千里呢?還是于戰場之上指揮大軍進退,或是仗戟為大軍開路先鋒呢?韓信馬上回答道:「如能讓我揮令全軍進退,則甚感榮幸。」

  因為這句話口氣太大,簡直不著邊際,蕭何不知是感到太突然,還是由於別的原因,只覺得一陣頭暈眼花,低頭停了片刻。這位原本只是項羽軍中一名低級校尉的人,第一次見面,就向蕭何提出要執掌劉邦軍的整個指揮大權,這似乎不是自己所能回答的問題。蕭何感到十分困惑,簡直不知該如何是好。

  本來是該將其趕走的,但蕭何卻很老實地說自己「失禮」,是因為有個頭暈的毛病。蕭何又說:「關於君的希望,容改日奏明漢王。在此之前的一段日子裡,如果方便的話,就請先做我的幫手吧!」

  蕭何說這番話,並不算對韓信的回答,然而,韓信若當場被蕭何趕出去,連明天的早飯都將沒有著落,只好對蕭何的話暫且表示接受。不過,這個時候的韓信,已經又回到平素那種寡言少語、鬱鬱寡歡的樣子。

  「在這裡,說不定我也沒有出頭之日。」韓信心想。

  那天夜裡,韓信帶著扮成男僕模樣的女子,披著滿天星斗向遠處走去。這是為了把她送到一處農村的親戚家,中途,他把貴重物品全都送給了女子。也許就此天各一方了。

  「你不是個奴婢吧?」

  女子停住了腳步。她全身都在微微顫抖,夜裡也看得很清楚。在與這位女子接觸的過程中,韓信漸漸覺得她可能是那個大戶人家某個兒子的媳婦,然而韓信本身卻害怕得不敢把這個想法說出來。說不定這位女子會自殺的。秦國自戰國時期就是一個對違背道德毫不徇情的可怕社會。道德全部納人法律,如果女人不守貞節,無論情節如何,一律毫無顧忌地當眾處以慘不忍睹的刑罰。秦法曾一度被劉邦廢止,但項羽又宣佈其廢止無效,因而仍在沿用。由於秦法殘忍無度,秦的婦女都對失節恐懼萬分,甚至比看到餓虎撲食還要害怕。

  「丈夫把你丟下,自己逃跑了嗎?」

  「不,逃跑的是公婆。」女子小聲答道。

  「你丈夫呢?」

  「被章邯徵兵到關東(函谷關以東的中原地區)去了。」

  「現在在哪裡?」

  「在新安的萬人坑裡。」

  說完這句話,女子當場就腳步踉蹌,撲倒在地上。

  構成歐亞大陸屋脊的,是地球上包括喜馬拉雅山脈和昆侖山脈在內的巨大褶皺,但這些山脈的走勢都是向東延伸,進入中國內陸地區時,才顯得有些減弱。儘管如此,仍然形成了岷山的崇山峻嶺,再進一步延伸到陝西,形成高聳人雲的秦嶺山脈,進而更形成大巴山脈,令人望而生畏。可以說,無論哪座山脈,都是昆侖山和喜馬拉雅山的餘脈。

  劉邦及其所率漢軍穿越關中盆地,翻越海拔三千米的暗黃色群山,必經之路只有兩條。那就是褒谷道和陳倉道。只是這兩條通道都無法稱其為道路。

  「秦之棧道」。

  這是中原人傳說中的那種道路,仿佛只有在神話般遙遠的國度裡才能看得到它的存在。它下邊就是萬丈深淵,是在懸崖絕壁的半山腰中鑿出來的一條窄窄的桟道,下面由圓木支撐,上面再鋪上成排的原木。棧道只能容一個人通過。要去巴蜀,還必須翻越大巴山脈,這裡就有後世唐代詩人李白所詠歎的"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蜀棧道。

  要翻越這些高山,通過這些桟道,漢軍人人都是艱難前行,恐怕後世的登山家也無法與之相比吧!乘坐的、拉車的馬以及大小車輛,全都留在關中的一個地方,所有輜重都由士兵背在身上,連隨軍夫役也背上了東西。桟道環繞山澗,有時腳底下有雲霧飄過,每天都要有幾名士卒慘叫著跌進深淵。

  士卒大多是從小生長在黃河、淮河或長江兩岸地區平坦的環境裡。他們僅僅看到那呈死人肌膚顏色的山谷,就嚇得渾身發抖。繞著山谷艱難行走,他們越來越感到前途渺茫,懷疑翻過這鬼門關一樣的天然險阻之後,又會碰上什麼。一想到這些,人們的腳步馬上就遲緩下來。幾天之後,逃亡者多了起來,成群結隊地逃。日子一天天過去,有些將領也開始溜之大吉。只要將領說要逃跑,屬下的人立即有如獲得大赦一般,歡呼著緊隨其後撒腿逃去。照這樣下去,在到達漢中盆地之前,漢軍豈不就要有好幾成逃得無影無蹤了嗎?

  連最忠於劉邦的護衛隊長樊噲都落下了眼淚。他在想:我等拼死拼活地一路打仗,到頭來就只是盼望能回到故鄉。如果一個勁地在這種鬼地方轉來轉去,就別想再活著看到泗水河了,還不如乾脆死了呢!

  新來的韓信心情更是無法言喻。特意從稱霸天下的楚軍改換門庭投奔過來,誰知竟走進了如此狼狽不堪的軍隊裡。更何況,韓信的願望沒有得到滿足,反而竟被蕭何任命為連敖,當了一個管大營雜役的小小軍校。連敖可能有百人之多。在一個宿營地裡,韓信和其中的十幾個夥伴商量後,從大本營的箱籠裡偷出酒和菜,圍成一圈坐在地下,熱熱鬧鬧地大吃大喝起來。他們並不是想酒喝,而是自暴自棄,借酒消愁。

  不用說,韓信和他的同夥都觸犯了軍法,要被判以斬首之刑。依照這片大地上的習慣,處斬是要召集眾人觀看的。劉邦本人當然更要親臨現場監斬。

  「那個傢伙就是劉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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