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項羽與劉邦 | 上頁 下頁
七一


  彭城自身要空出來留給懷王,距彭城最遠的西邊,劉邦軍紮營在一個叫碭(安徽省碭山以南)的小城,還有一位叫呂臣的戰將率領一支軍隊駐在彭城東邊,而最大的一支——項羽軍,則屯兵在彭城以北。從彭城的城頭放眼向四處的曠野望去,遍地旌旗密佈,五顏六色的旗幟宛如在裝點大地一般,在秋日的陽光下一直延續到遙遠的天際。

  已是九月了。

  以項羽為首的各路將領均以單騎前往南郊,迎接懷王的到來,在王抵達彭城南門的這段時間裡,始終有出行儀仗在前後護衛。

  在中國這片大地上,早在儒家學說尚未普遍傳播以前,就有一種很強的文化觀念,稱之為禮樂。這種觀念一直延續到後來的歷朝歷代,還形成了一種普遍的風氣,即對待王侯的禮儀尤為莊重,其程度是散居于中原內外的少數民族無法相比的。

  然而,秦帝國的政治倫理卻將從根本上來了個大轉變,徹底摧毀了封建諸侯制,將在各地據有封土的王侯統統攆走,在郡設置郡守作為最高官吏以取代原來的王,在縣一級則設縣令,取代了原來的侯。這些地方官員與王侯不同,他們只能由朝廷直接任免。正因為如此,這項新制度就具有了一個優點,一旦有地方官員為非作歹,一道聖旨就可以將其就地免職。然而也帶來了一個問題,跟對待過去的王侯不同,當地那些有權有勢的人物尚不適應新制度,根本就不把這些地方官員放在眼裡。

  從彭城南門進來的懷王的儀仗行列,跟過去管理本地的縣令的出行陣勢簡直有天壤之別,光是組成出行儀仗的馬車就多得數不清,奏樂之聲四起,時而笛聲婉轉悠揚,時而鼓樂齊鳴,鏗鏗鏘鏘,震耳欲聾。住在彭城裡的老百姓看到如此長的車駕行列,聽到如此熱鬧的華美樂章,不禁想道:「原來的世道又回來了!」

  這並不等於歡迎王侯的世道,更不等於說有人留戀秦的世道。

  秦的體制作為一種理想確實很出色,但要在這片大地上普遍推行,還需要再走過千年以上的歷史才能成熟。更何況秦賦稅之重,幾乎達到關乎生存的程度,一般士人庶民根本無暇論及秦體制的是非善惡,其勞役之酷烈更是奪走了無數人的生命。就一般人的心理而言,還是以往的時代令人懷念,那時只要尊重王侯就能相安無事。從這種心緒來講,懷王如此浩浩蕩蕩的車駕行列,肯定會在人們的心裡喚起一種安全感。

  「不錯,當上王就是神氣!」

  劉邦儘管作為一員武將加入這個行列,但內心裡卻與彭城百姓有相同的感受。對於劉邦這號出生在雜草叢生的鄉間小村落的人物來說,在早前那個時代,根本就沒見過王的車駕,只是到秦代以後才見過始皇帝的儀仗行列。總而言之,眼前這種充滿古典色彩的壯麗景象,實在是讓人耳目一新。

  而另一方面,同樣擠在車駕行列中的項羽,卻並不感到意外。」怎麼會落到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步呢?」

  項羽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本該是叔父項梁成為這種出行儀仗行列的主角的,反正不是當王就是當皇帝,然而卻找出這麼一個叫心的牧羊人來,硬給捧上去當了楚王。剛捧上去沒幾天,項梁自己沒當成王,還作為一員大將戰死在沙場上了。如果項梁能被尊奉為王,他死後,率領這列車駕進入彭城的人,肯定就應該是項梁的繼承人我了。」不管怎麼說,王還是很氣派的。」

  項羽思緒萬千,但並不像劉邦那樣一副羡慕不已的傻樣子。他知道做出這種氣派的肯定是那個沒落公卿出身的名叫宋義的傢伙。宋義必定是找到一個熟悉亡楚禮賓儀式的老人,才排練出這套名堂的,因為只有宋義才有這類權限和能力。儘管項羽滿腹怨氣,但滑稽的是他也無法控制住自己,最終還是要向威嚴的王躬身縮背,垂首聽命。

  「不是王神氣,而是那套把戲讓王看上去神氣,連我都得彎下腰去。宋義只是躲在背後花言巧語哄騙我們而已。」

  項羽也這樣想過。在這支出行儀仗隊列裡,唯有平素被認為既粗暴又愛動肝火的項羽一個人,像哲人似的保持著極為清醒的頭腦,其清醒程度簡直令人不可思議。不過,對於曾跟項梁一起主導過這場亂局的他來說,對這件事耿耿於懷是理所當然的。

  彭城這座小城以商業發達聞名於世,因此並沒有我們現在所說的高樓大廈,比較醒目的建築也只有過去縣令的宅邸和縣衙的廳堂官舍,並沒有可供百官上朝參拜王的所謂朝堂。」沒有朝堂就無法朝見了。」

  宋義一進入彭城就大聲嚷嚷,甚至揚言要馬上興建一座臨時的朝堂。

  然而項羽卻大吼了一聲:「免了吧!」

  項羽的話總是很簡短,由於不能長篇大論闡明理由,常常容易引起誤解,但這個人講的話往往是正確的。現在正忙於打仗,自古以來王親征時都是一身戎裝,日常起居均在類似北狄所居住的帳篷裡,商議軍機大事也在其中進行。現在還不是朝臣身著朝服在朝堂進行朝拜的時候。宋義的圖謀也早就被項羽看穿。宋義未必就是一個專門崇尚繁文縟節之徒,他故意倡導此道,無非是想賣力地儘量裝點王的尊嚴,借此來居高臨下地向這些流寇出身的將軍們施加壓力,進而抬高侍立在王身邊的自己的權威。

  「我的心思竟被他看穿啦!」

  宋義這樣想,但並未說出口。只聽項羽又說道:「現在需要的不是朝見,而是商議軍機大事。馬上就請王御前開議吧!」

  議事的會場被選在縣的廳堂。並沒有如後世所說的坐席和椅子之類的設備,偌大的房間裡有塊高起的地面,就在那上面鋪了一層類似薄薄的席子的東西。宋義將房間從正中間分隔成兩部分,其中一半坐著懷王。懷王身邊只坐著自己。

  另外一半地方,由那些有頭有臉的各路將領擠坐在一起。席次由宋義決定。

  項羽的席次確實被高看一眼,安排在最上席,但並未高出宋義。接下來是劉邦,再往下便按呂臣、黥布等順序排列人座,範增也在項羽舉薦下享受一員武將的待遇,坐在末席。

  一夥人同時人座。不一會兒,懷王與宋義便出現在居上位的一間裡,這時宋義手下那幫人便圍著他們這夥人的座位,逐一教授頂禮膜拜的方法,對禮儀不規範的人粗聲大氣地訓斥一通。大家都感到好像手腳全僵硬了似的,被訓斥的人面紅耳赤,內心發慌。出人意料的是,諸將之中只有項羽一舉一動全都符合禮數。因為從項羽少年時代起,項梁就把這些禮儀規矩全都教給他了。劉邦的表現最差。本來就討厭禮儀的這位老兄,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讓自己這大塊頭彎下去再直起來,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會議開始後,那套繁瑣的禮儀讓各位將領的心情很彆扭,結果只有宋義一個人在侃侃而談。

  「項梁將軍的楚軍,定陶一戰就潰不成軍了!」

  宋義一開口,仿佛在厲聲訓斥一般說了這麼一句,因此諸將都愈發抬不起頭來。項羽剛想罵上一句混帳,宋義趕緊又說了一句:「至少章邯心裡會有這個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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