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項羽與劉邦 | 上頁 下頁 |
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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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正酣之際,人口處人群一陣騷動,很快,一位彪形大漢仿佛把那些人推向兩邊似的走了進來,猶如一艘大船在破浪前進。那大漢一進入會場,周圍的人就像船頭兩側無數的浪花一樣,感覺上都變小了許多。他進門前後還不斷地開著玩笑,引起陣陣哄笑。這名大漢明知身為陳王敕使的召平是今晚的主賓,仍把頭盔摘了下去,依舊是一身戎裝,三步兩步就走到項梁身旁,畢恭畢敬地施了一禮。」叔父大人,小侄回來了。」 由於是主賓,召平只消坐等項羽過來問候便是。出人意料的是,項羽卻遲遲不肯過來,因此,召平便主動靠近前去。項梁吃了一驚,慌忙將項羽作了介紹。項羽張開紅潤的嘴巴,只冒出一個字:「呀!」然後就再不吭聲了。 召平受到的打擊非同小可,仿佛要跌倒一般。召平出身於名門世家,長於獵奇,好與地痞無賴強盜賊寇為伍,對無法無天之徒早已司空見慣。然而,突然碰上如此亳不講情面、無法無天的傢伙,卻還是有生以來的頭一遭,驀然之間竟失去了方寸。 可是,項羽對這副模樣的召平根本就沒放在眼裡,抓起一塊肉放進嘴裡,然後把骨頭拋向窗外。窗戶外邊傳出仿佛有什麼動物竄出來的聲音。 「老虎?」 召平心裡會冒出這個問號,完全是從項羽的形象聯想出來的。馬上就知道了,原來是狗。「狗?……是將軍養的嗎?」 召平忍不住問了一句。「啊?」 項羽把視線轉向召平,好像這才意識到他的存在。「是我養的。怎麼?」 項羽一臉極為天真無邪的表情,不過還是露出不解的神色,好似在問:這有什麼不妥嗎?召平連忙擺手說:不,既是將軍餵養的,那很好。 項羽默默地點了點頭。一問一答就此結束。召平後來聽說,項羽的這只狗好像是匈奴用來看管羊群的一種什麼犬,跟所謂豺狼中的豺差不多,能跑在軍陣前頭打衝鋒,據說有好幾次還咬死過人。 「這個人難道是在炫耀粗暴無禮嗎?」 召平心裡不禁產生這樣一種疑問,但看樣子好像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只是從禮儀上來說,召平對項羽身帶佩劍感到很不受用。在當時,還沒有後世儒家那麼多繁文縟節,但在正式酒宴上的一套禮節還是相當繁瑣的。不管有什麼樣的理由,在用膳場所帶劍都是不允許的。 還是說幾句帶刺的話吧? 這是需要勇氣的,因為項羽本人說不定就是一隻豺。召平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羽將軍,依楚人之禮,宴席上要帶劍嗎?」 聽到這句話,項羽馬上扭過粗粗的脖子直盯著召平的臉,很快就明白了對方所問的意思,當即一躍而起將佩劍卸掉。他滿臉通紅,一副十分可愛的模樣,畢竟還只有二十四歲。 「哎呀呀,實在抱歉!」 項羽老老實實地表示道歉。這時,召平才得到了一個鮮明的印象,暗自讚歎:「真不愧是項家子弟。」 隨後,項羽就把劍交給了緊挨在身邊的鐘離昧。鐘離昧接過劍,臉上現出不快的神色。鐘離昧可不是家童,雖說在不久前也許還是個四處流浪的平民百姓,但畢竟已在項梁項羽手下擔任一軍之將。將軍就要有將軍的尊嚴。在中國的傳統習慣裡,為了尊嚴和體面,有時會殺人,有時會另覓名主,有時還會自盡身亡,由此看來,項羽未免有點不注意禮法了。 項梁則來到召平身邊,鄭重地致謝道:「今後還請對籍(項羽的名)多加指教。」 不愧為豪門貴族的後裔,他連表情都溫文爾雅。 「今天他是遠道而歸,是我中途打發人,要他無論如何快馬加鞭趕回來的,因此一下馬連衣服都沒換就來了。」 這是為帶劍一事在替項羽找理由,當然是半真半假。項梁事前早已給項羽傳過話去,說陳王派敕使來了,趕緊回來參加宴會。如果是面見敕使和出席宴會,那當然應該另換一套服飾,這類禮節項羽還是知道的。項梁看到項羽的樣子也吃了一驚,不過,對項羽內心的想法卻很清楚。就項羽的立場而言,他大概不會承認陳勝之流是什麼王,又怎麼會有派來敕使一說呢? 「召平也幹得相當不錯。」 項梁心想。項羽以身著戎裝的非禮之舉故意讓召平當場難堪,然而面對如此場面,召平並不屈服,反而責備其帶劍失禮。項羽肯定對召平的這一系列表現甚為滿意,才心情愉快地將佩劍摘掉的。 不過,召平卻看到了項羽的另外一面。 「項羽這個人,看來有點過分相信自己的力量,似乎不是一個善於駕馭手下各路將領的人。」 這是從項羽與鐘離昧刹那間發生的那段小插曲察覺出來的。 酒宴散場,召平回到給自己安排的房間,渾身脫得一絲不掛。上茅廁裸體而行是他的習慣。茅廁踏板上有一個小箱子,裡面裝著幹萆。召平拿了兩枚千率塞進鼻孔裡,一面用嘴呼吸,一面蹲下身去。眼前是一扇窗子,可以望見數不清的星星。 「我說,召平啊!」 他向自己發問。 「你認為那位項梁呀項羽呀,能取得天下嗎?」 他為這個問題絞盡腦汁想了一番,卻沒有任何答案。逢此亂世,也許他們會鬧出點什麼名堂,而凡人是無法作出預測的,大概一切都是命中註定吧! 當天夜裡,酒宴結束之後,官邸主人項梁更換上庶民的服裝,來到星空之下的街道上。誰都不會想到可稱之為本地之王的項梁,竟會在深更半夜獨自一人走上街頭。在這座縣城裡,也有按住家街道劃分的裡,每個裡都有一個門。項梁女人的家就在官邸所在的同一個裡內,他可以不被裡門卡住而直接走到那裡。只是必須要穿過一條小巷子。腳下的路很窄,只能勉強走過一個人,還要擔心會碰到牆上,簡直就像從一條夾縫裡擠過去的。項梁用手摸殺著找到一處破舊的木門,用指頭咚咚地敲了幾下。 「是我。」 話音剛落,裡面馬上傳出拉門栓的響動,女人這麼晚了還沒有睡覺,把項梁讓了進去。 女人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香味,像用指尖剝開青梅果時的那種味道,充滿了整個狹小的屋子。項梁很喜歡這種香味。究竟是幼兒時節已熟悉的母親肌膚的氣味呢,還是母親故去後撫育過自己的乳母的氣味呢?總而言之,對項梁來說,是與兒時短暫的幸福時光重疊在一起的氣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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