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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但是秀吉心裡並不像表面上那麼氣憤,一半當真,一半遊戲,左近自然無法知道秀吉內心深處的隱秘,不知道也沒什麼,問題是主人的下一個行動使右近等身邊諸將慌了手腳。

  秀吉聲如巨雷,厲聲吼道:

  ——備馬!

  說罷,一步兩個臺階從瞭望樓蹭蹭下來。

  「老夫自己去!」

  眾將嚇得目瞪口呆,侍從拉過馬來,秀吉飛身上馬,有人欲上來攔住他。

  「莫阻攔,你也跟我來!」

  秀吉揚起手中得馬鞭子,狠狠抽在馬屁股上。 戰馬箭一般沖出寨門,瞧那身打扮,一眼就可以認出秀吉。頭戴一頂唐式金盔,堪稱稀世珍寶。一領孔雀尾戰袍金燦燦熠熠生輝。高山右近,細川忠興等四五騎慌忙追出,事出突然,只有貼身大將跟出,同時秀吉有過吩咐,只需四五騎相隨,餘者守在寨中,假如麾下大將亂了方寸,率大軍沖出,也許會導致一場寨外惡戰!

  秀吉催馬揚鞭,卷起一道沙塵,眨眼,來到兩陣中間得土包下, 丟下戰馬,爬上土包。

  「對面毛賊,朝這邊看!」

  秀吉吸足氣力,放開嗓門兒吼叫著聲如霹靂砸向家康陣地。對面陣地上大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紛紛跑到柵欄邊,密密麻麻地排下一串腦袋。秀吉見時機成熟了,喊道

  「快來看!」

  說完撩起戰袍,把屁股一撅。

  「吃屎去吧!」

  僅此而已,再沒講什麼。此人膽量姑且不論,敵我雙方都為猢猻動作的卑下,隨便飄逸而震驚。古往今來,哪兒有這樣的大將。

  家康陣地上的士卒看呆了。但很快從驚愕中清醒過來,各隊紛紛開始射擊。 子彈在秀吉左右上下翻飛,秀吉又是一聲吼。

  「天下大將軍,豈有中彈之理!」

  然後不慌不忙地走下土包,等到土包背後的小竹從時,急忙攀鞍上馬,一溜煙跑回本陣。

  真是天下奇事!秀吉的嬉戲成了敵我雙方議論的中心話題。但是家康如同木石,這種嘲弄敵人的行為對家康並沒有產生任何效果。

  這一天,家康不在小牧,在清州。晚上回到寨中,聽說此事,僅咕噥了一句。

  「……怪人!」

  就秀吉的行為,家康暗自思索起來。首先得到的印象是「暴發戶特有的輕浮和詐唬」,在家康這種一出生便有奴僕服侍的地方貴族看來,這種舉止簡直就是尾張鄉間的潑皮喝醉酒在耍無賴,是一種俗不可耐的卑鄙行為。

  其次是猢猻出身卑賤,家康從心眼裡看不起他。

  「一介踐夫!」

  儘管家康一生也沒有流露出這種感情,但是他實在無法超越常理對秀吉產生敬慕之情,對於人,家康有個唯一的嗜好——偏愛門第,晚年,只要是名門後裔,他便從鄉間蓬戶找來,授以官爵,委以重任,給予優厚的待遇,這幾乎成了他生活中的樂趣。

  然而,家康並非討厭秀吉的一切,雖說家康視武田信玄如師長,但他和信玄交戰時,總感到一種地獄般的無可逃避的陰森感,使他想起來就毛骨悚然。信玄一定要殺掉家康,他從不給對方留下退路,具有令人窒息的恐怖感,信長也不例外。但是,秀吉卻不如此。

  「即使兩軍交兵,也帶有某種遊戲的色彩!」

  秀吉待人豁達開朗,這是歷代的任何武將所不具備的。他以巨大的遊戲心理和對事物的寬容向敵人撒下大網。家康深為秀吉所吸引,仿佛也陷入了半真半假的遊戲中。這種不可思議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秀吉不殺人,而且厚待投降的敵將。現在,如果家康迅速撤兵,有心投降,也會得到秀吉的寬恕。何止寬恕,視情況甚至還可以得到更多的領地。秀吉頗似在大海中張網捕魚的漁夫,家康感到是在海裡游泳,實際上不過是一條在打網中劇烈擺動尾鰭的魚,儘管在網中拼命抵抗,但遲早要被打上來。即使被打上來,

  漁夫也不會殺死魚。漁夫的心理奇妙地傳給了魚。這個戰場,截然不同于信玄對家康的三方原之戰和武田勝賴對信長的長筱之戰,其明快的氣氛自然來自扮演主角的秀吉,因為他是個跳到戰場正中,把屁股撅向敵人陣地的大將。這兒沒有籠罩在三方原和長筱戰場上那種讓人毛髮倒豎的陰氣。

  家康至少必須取得局部戰場的勝利,而且他有獲得勝利的信心。要想取勝,必須把秀吉引出寨外。家康也準備模仿秀吉,投一書信,遂命令(木神)原康政。

  「你去想辦法!」

  康政思索片刻,忽然心生一計,當即喚過隨軍的淨土宗僧人,令其作一檄文討伐秀吉。

  功夫不大,僧人書就通篇漢文,文章雖顯粗糙,但言辭激越,家康看罷,不禁倒吸了口冷氣。

  「秀吉乃野人之子,出自草野,不過馬前走卒,因得信長公異寵,一日三升,及至得拜將帥,饕餮大邦,舉世皆知,信長公對他恩比天高,情比海深。

  而信長公剛卒,秀吉即忘大恩,謀不軌,欺君主,欲霸天下。可歎可悲!日前殺信孝公,今又舉不義之師加害信雄公,大逆不道,罄竹難書,世人無不切齒痛恨!……而今,應速討逆賊,以快天下人心!」

  康政令人謄寫多份,一一署上自己的名字,趁黑夜讓強弓手悄悄摸到敵營附近一齊射進秀吉營寨。

  有幾枝飛進中軍大寨。侍從撿起,送到秀吉手上。秀吉讀不懂羅列的漢字,令長史讀解,長史的聲音越來越低猶如蟲唱。最後吐字含糊,連秀吉也不得不豎起耳朵才能勉強聽到。

  眾將面面相覷,害怕秀吉盛怒,當時的人極不善於控制感情,秀吉終於爆發了。只見他滿臉通紅,象要噴出血來「哇」的一聲怪叫,順手抽出腰刀,向空中劈去,宛如(木神)原康政猶在眼前,然後發瘋一般狂舞起來,嚇得左右四散奔逃,唯恐撞上刀鋒。不多時,秀吉好像把胸中的激憤發洩在了空中,一屁股蹲在榻榻米上,操起身邊的小鼓,咚地敲了一下,順勢一丟,然後仰面大笑:

  「三河人總是如此!」

  突然間,秀吉的面部換成了一張哭喪相,說:「三河人古板,不懂得詼諧和幽默,是日本頭號得鄉下佬!」

  尾張和三河毗鄰,只隔一條界河,但尾張屬￿近畿上邦,三河則為東海之始。語言不同,民風迥異。

  翌日,秀吉一如既往,彷佛忘記了這件事。但是心理上卻產生了不同尋常的波動。秀吉在過去的生涯中,不論在任何時期,都是那樣信心百倍,然而在小牧山陣地上,他越是假裝鎮靜,越是難以掩飾不安的心情。

  彷徨中,舊織田家中的同僚,老將池田勝入進帳,向秀吉請戰

  「趁兩軍對峙,末將願領一支人馬偷襲家康老巢!」

  勝入欲引一軍偷偷脫離本陣,沿山路秘密行進,出其不意地攻進三河,使尾張前線的家康首尾不能相顧,從而一舉殲滅德川軍。

  「下策!」

  秀吉心想,家康身經百戰,熟諳兵書戰策,三河豈有不備之理?若有防備,兵少則無濟於事,兵多則容易暴露,中途被敵人殲滅。勝入之計,絕非良策。可是秀吉不好斷然駁回,只得和顏悅色地暗示對方改變主意,

  「謝老將軍苦心,但秀吉以為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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