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鐮倉戰神源義經 | 上頁 下頁
一四二


  找藉口拒絕他,說不定可以行得通。可是,隱約中,磯禪師也起了某種欲念,於是態度就不太堅持。

  她的欲望不是要男人的領地。在那個時代,男人還沒有習慣送這類東西給喜歡的女性。男人會送牛車或衣服之類,可是不會送出讓人期待能夠安定生活之物,例如領地。不過,如果生了男孩又不同了。擁有權門世家血統的男孩之母,大家會尊敬她,並且給這孩子領地,這時,女人才能安定的生活。磯禪師當時突然感覺到一股愉悅。本來從她的白拍子信念來看,根本不可能會想要這些,可是現在她想法改變,態度也不同了。

  然而,讓靜去義經那裡還是太冒險了。保元、平治以來,一直到這次源、平相爭,被源氏、平家這類武家權門寵愛的女性的悲劇,又是如何呢?他們會確認女人的身體裡有沒有男人的種,如果有就殺掉。不!甚至很多連確認都沒有就被殺死了。殺了女人,就不必管她體內到底有沒有敵人留下的種。

  「靜,怎麼樣?」磯禪師問。

  她認為,這豈不就和站在懸崖邊緣一樣可怕?可是,靜一直瞪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神色慘白,視線縹渺,持續著冰凍般的沉默。

  「你不講話,我怎麼知道你的想法呢?」

  磯禪師激動的責備她。

  靜卻無視于母親的激動,仍保持沉默,然後說道:「時間到了。」

  她看到後院太陽西斜,於是站起身說要回去。母親拉住她,靜任母親拉著,站在原地。

  「為甚麼不說話?」

  母親搖著靜的身子。

  靜還是任由母親搖晃,好像在壓抑著激動的情緒一般,小聲地說:「我無話可說。」

  然後,由於發出聲音而使得情緒崩潰了吧?她猛烈抽噎了二、三次,但沒有哭出來。她使力推開母親。

  靜回到堀川館。

  ***

  ——判官呢?

  她抓住女童,尖聲詢問。可是女童地位卑微,不知道義經去向。靜想知道義經是在府裡或外面,若是外出,甚麼時候會回來。她派人去門口的武士值勤室詢問。

  ——他在院之禦所。

  她終於問到了。最近義經每天都去法皇那裡,有時候多到一天三次。本來這個年輕人就很喜歡宮廷,不過最大的原因在於法皇。法皇喜歡看到義經,一有事情就馬上叫他來。

  義經回來後,聽武士說靜在找他,可是他不能馬上去見她。這個年輕人很忙。公卿、神官、僧侶等人,每天總是成群結隊來求見義經。他必須接見他們,今天都已經到點燈的時刻了,可是他還是一一會面。莊園爭吵或是向鐮倉關說等事情,大家的要求又雜又多,可是義經對每個人都善意相待,並做出對請求者有利的決定,他希望取悅所有人。

  ——判官為人真好。

  請求者對外提出這樣的評論。然而,對爭訟的雙方而言,這可就很難忍受了。

  今天來了一名叡山的學僧,是位名叫宥信的八十餘歲老僧。

  「我拖著我的老命來請求……」他說。

  義經十分感動,宥信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別人,跟自己沒有利害關係。他表示,因為某個人太可憐,他受不了才來請求義經。他要拜託的事情就是饒此人一命。

  「饒誰的命?」義經問。

  他既然這樣請求,義經已打算要答應他。僧侶好像要說出十分重大的事情,兩眼可怕的外翻,最後壓低聲音說:「是平宗盛卿。」

  義經在剎那間幾乎忘了呼吸。

  老僧膝行前進,說自己是宗盛卿的兒子盛時的皈依僧,並說宗盛是個對任何事情都太過正直的平庸之人,絕對不是壞人,平家已經輸了、完了,敗者太可憐了,世人都翻臉不認人,沒有人要替宗盛卿求情饒命,他實在看不過去,才會來這裡。

  義經對此事無能為力,他只能每天心痛,現在宗盛、清宗父子以俘虜的身分,待在河越小太郎重房的住處,可是,宗盛在西海的船上時,就不斷向義經哀怨地乞求饒命。

  「只要你能饒我一命,就算要我去大海的孤島上,我都會去那裡了此殘生,請你一定要可憐可憐我!」他不斷如此歎息請求。

  義經感情豐富,根本無法抵擋這樣的哀求,他甚至感到全身顫抖,理性全被溶化似的。他覺得,既然戰勝,彼此間就沒有任何恩情仇恨,而且一想到過去,他自己也因為清盛的佛陀心,和兩個同母兄弟同時撿回了性命,他實在無法對宗盛的哀求置之不理。

  (哥哥賴朝應該也這麼想。)

  義經以自己的想法來判斷賴朝。

  既然賴朝也是因為清盛而撿回性命,那麼,恐怕他也會同情宗盛吧?義經這麼想著,便對宗盛充滿感情地說:「就算用我義經的戰功去換,我也要請求鐮倉的哥哥饒你一命。」

  他這麼答應了宗盛。

  義經也把這番話告訴老僧,立下堅定的信諾:「就算用戰功去換,也要幫他祈求。」

  這樣的話,對這社會的人來講,具有重大的意義。義經的戰功是古今未曾有過的,而他要交換的是宗盛的性命。以義經的戰功來看,宗盛一個頭顱的份量根本就太輕了。老僧很感動,感激流淚,當場就走了。

  後來,義經吃了晚餐,忙碌的結束了這些事情後,才進到裡面。

  ***

  靜在屏風裡等著他。義經掀開屏風,想如平常一樣抱緊靜。這是他慣常的舉動,這個年輕人的愛撫沒有任何喘息的空間,既不說話,也不玩鬧,好像一看到靜的臉,就會令他氣息紊亂而性急的愛撫著。可是,這時候靜說:「我有話要跟你說。」

  她輕輕拿開義經的手,把今天從磯禪師那裡聽來的話全部告訴義經,雖然很小聲,可是她咬字清晰,一字不漏。她說話的時候,由於依當時的禮節,不可以抬頭看義經的臉,所以靜的視線一直落在義經的膝蓋前,不知道義經有甚麼表情,也無法確認:

  (他此時是甚麼心情呢?)

  等她說完後抬起頭,才看到義經既不悲也不驚的表情。他似乎覺得很不可思議,歪著小小的頭顱說道:「是真的嗎?」

  他看著靜,表情有如少年。

  「我不知道為甚麼會這樣……」義經又說。

  他以前就知道哥哥賴朝在氣自己,就義經的理解,生氣的原因只有一個:梶原景時的讒言。可是兩人畢竟是兄弟,他認為賴朝總會氣消,因此,他這次才在西海的會戰拚死戰鬥,贏得這場大勝利,使整個京都都沸騰起來。義經認為這次的戰功,當然會使賴朝消氣。就因為他這麼想,才會對宗盛說出「就算用我的戰功去換……」之類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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