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鐮倉戰神源義經 | 上頁 下頁
四一


  他們一起向前走著,讓九郎感受到善意的,不是秀衡講的話或舉動,而是秀衡的咳嗽、呼吸、還有緩慢的步伐。這一切包圍著九郎,九郎甚麼都沒說,便能夠感受到秀衡這個老人的善意。這份善意,該用甚麼來表示才好呢?

  (渺茫……)

  九郎有這種感覺。他直視著前方的遠山,終於含淚盈眶。為甚麼呢?他也不知道。老人的善意,與有一天肉體可能會消失的脆弱連接在一起嗎?或者跟秀衡與善意完全搭不上關係的雄偉體格有關?從他武人般的風姿中,飄散出一股飄渺的善意,這是九郎從來沒有在別人身上感受到的人格,使他受到很大的衝擊。

  毛越寺十分壯麗,一進二層的南大門牌樓,林間散佈著四十多座堂塔,五百多棟禪房,寺中森林裡,人工的大水池碧波蕩漾,飄蕩著用黃金與朱漆點綴而成的小船。

  秀衡帶著九郎進入本堂,走進黑暗的正殿,向一丈六尺高的本尊藥師如來跪拜。九郎沒有敬佛之心,他學秀衡點燈、退後、跪拜,但並不看燦然金身的藥師如來,只是注視著秀衡。

  歸途,秀衡不坐牛車,再度說:「走路吧!」

  他用略帶蝦夷腔的口音小聲對九郎說。這句話使九郎更加感受到他的善意,終於忍不住讓眼淚濕潤了下睫毛。

  「你怎麼了?」秀衡很驚訝的看著他。

  「沒甚麼!」

  年輕人慌忙搖頭,表情略帶憤怒般拔著虎杖的葉子。

  (真是多愁善感的年輕人。)

  「你喜歡佛嗎?」

  秀衡以為年輕人的眼淚,是因為對佛的隨喜。可是九郎說自己討厭佛。這句話對當時的人而言,是句太過勇敢的話。這又使秀衡感到驚訝,真是後生可畏啊!

  「我已有下地獄的心理準備了。」年輕人說。

  他的理由是長大成人後要報父仇,自然會殺生無數,一定會下地獄。

  「這就是所謂的武家吧!」

  「不過,你氣勢真強。」秀衡微笑點頭。

  對寺院佛門不太表示關心,是源氏代代的家風。跟喜好佛道的平家比起來,簡直就是不同的人種。

  (這孩子也是這樣嗎?)

  他想著。

  「我們現在到主佛前為您的亡父祝禱吧!」

  他探詢九郎的意思。

  秀衡期待會有令自己驚訝的回答,例如——我不要祝禱。

  「我父義朝應該是去地獄吧!武家的人應該自豪於身在地獄。」

  (那你為甚麼哭呢?)

  秀衡本來想這麼問,後來還是覺得不該太深入年輕人的內心。

  第二天,秀衡首次請九郎來到伽羅禦所中,聽他述說成長及逃離鞍馬後的事情。

  年輕人只講了一點點,可是不管是哪個部份,都使秀衡充滿了心酸的淒涼。

  (他大概從來沒有接受過他人的愛。)

  秀衡這麼想著,打心底同情九郎。

  (他似乎真的想要討伐清盛入道。)

  「請你一輩子在奧州終老吧!」秀衡真心地說。

  以他這纖纖小手,是無法討伐清盛的。這麼脆弱的年輕人,怎麼會想做如此危險的事情?秀衡無端的關心起這個年輕人了,令人在意的渺茫,糾纏著這個年輕人。

  (渺茫……)

  秀衡注視著年輕人,覺得他真適合這個字的語感。其實,年輕人也是用相同印象來看待秀衡,不過這位奧州武門之王沒有發現。

  好像有甚麼在互相呼應,快速的將兩人連結在一起。

  秀衡有嫡子泰衡和庶子國衡等好幾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可是,這個義朝之子的成長過程,卻比他任何一個兒子都悲慘。

  「源九郎是我們第一等的客人,大家要好好敬愛他。」

  他重新向兒子以及全族宣告,並對九郎說:「請把平泉當作自己的家,同時,也請將奧羽山河當成你的吧!」

  他說出這麼可怕的宣言。後來,秀衡臨死時還表示:

  ——我要把奧州讓給九郎殿下,我的後代都要當他的臣子。

  重點不在於繼承權讓與的宣言,而是那份心情,一種「請霸佔我秀衡的心」的愛之表現。

  4

  源九郎義經在奧州平原度過了六年歲月。剛到時他還幼小,滯留在此是為了等待自己長大成人。

  「九郎殿下似乎天生缺少了甚麼!」

  藤原秀衡如此看待他。也許可以說,九郎的缺點是缺乏現實感。當時的武士幾乎都有敏銳的感受,能計算自己的利害得失。可是,九郎簡直完全沒有這種敏感。

  (他這樣能立足於世上嗎?)

  秀衡替他擔心著。他曾對九郎說:「我付你薪水吧!」

  九郎卻說不需要。

  秀衡甚至還對他說:「你要有點利欲之心,就像在山中燒稻草一樣,若沒有強一點的壞心眼,男人便不值得依賴。」

  但是,年輕人似乎很難理解這些話,不過,這也算是他的優點吧?看他纖細的樣子,連秀衡自己都忘了貪婪之心。

  (他自己不在意,別人也沒辦法!)

  秀衡只好這麼想。在別人看來,他真是過於偏袒九郎了。

  可是,九郎有時實在太過偏離現實,在應對上很令人傷腦筋。他到奧州第三年的春天,街道開始融雪時,他說:「我無法忍耐了,我要上京去討伐清盛入道。」

  秀衡阻止他草率的行為。可是,九郎是個一旦話說出口就要做到的男人,就因為這種個性,少年時才會逃離鞍馬,亡命奧州。

  「即使用逃走的,我也要去京都。」

  「太鹵莽了!」

  就在雙方持續爭論時,在秀衡家有很大發言權的舊京都官差藤原基成,責備秀衡道:「他都這麼說了,誰也阻止不了他。」

  老基成還是對九郎不懷好意。基成常常煽動秀衡的兒子——也就是基成的外孫,令他們對九郎沒有好印象。這些兒子們也勸秀衡:「父親,就成全九郎殿下的願望吧!」

  他們希望集父親寵愛于一身的九郎,能夠儘快被放逐回京都。

  結果,九郎決定前往京都。不過,關於報仇這回事,他妥協了。

  「我只是去看看平家的狀況。」

  他出發的季節也延到晚春,因為到時從奧州鹽釜到攝津大物浦(尼崎港),都有藤原家的貢船要出航。走海路的話,比較不像陸路有遭遇強盜的危險。

  「你一定要回來。」

  分手的時候,秀衡落淚了。

  ***

  船在順風的日子從奧州鹽釜揚帆南下。

  (這也許是我的幸運。)

  九郎只有一個意念,就是毀滅平家。奧州擁有日本第一良馬,所以他熟練馬術,可是他卻對船一無所知。源氏靠馬,平家靠船。他已經學會將來率領善於騎馬戰的源氏武者的技術,但卻沒有平家進行船戰的海事知識。幸運的是,在這趟航海旅行中,他從船長、撐船手、水手等人那裡,得知了有關風或海潮的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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