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鐮倉戰神源義經 | 上頁 下頁
一八


  正近讓少年看到了鮮豔強烈的幻覺。四條聖人說的所有事情,對這位不知世事、在僧侶間長大的少年來講,簡直就是法術的咒語。正近在四條河原讓群眾的心沉睡,讓大家往生彌陀世界,而在鞍馬山的僧正穀中,他想要捕獲這位少年,讓他前往戰爭的世界。

  「請您為父報仇。」

  正近重複的這句話,漸漸如錐子般尖銳的刺進少年的心。

  「您有復仇者的資質。」正近繼續說道。

  ——不要貪圖這濁世的富貴發達,不要嚮往財富榮華。

  正近的話,一點一滴滲進少年的心。正近告訴他中國臥薪嚐膽的故事:復仇者的一生,只能追求復仇的快樂,只有復仇,才是此生最大的目標,平常就要磨練出如利刃般銳利的心。要知道,這個世界最大的目標就是復仇,你就是為此而生……正近鼓動著迷惑過京都內外群眾的口才說服少年,少年的心幾乎已在他掌握之中,可以供他自由使喚了。

  他真是個奇妙的男子!

  四條聖人正門房,俗名鐮田三郎正近,這號人物,出現在歷史的這一瞬間,然後便永遠消失了。在僧正穀的這一夜,是他最後一次出現,接著他便在鞍馬山上消失,遮那王這一生再也沒有見過他。

  遮那王直到黎明才回禪林坊。僧坊的人驚訝於他的失蹤,著急得正打算出去找他。

  「你去哪裡了?」

  文頭質問他。遮那王只說了句「不知道」,然後就一臉被瀑布打到般的表情。不管旁人問甚麼,他的表情都沒變,保持著完全的沉默。

  終於,覺日把他叫到房裡,不斷詢問他。但這稚兒的表情還是不變。

  剛開始,他以為這稚兒的心,一定是被誰偷走了。他懷疑是不是那個愛慕遮那王、受遮那王迷惑的情敵出現了,然後通宵達旦與遮那王擁抱共寢?這麼想自然令他深受嫉妬所苦,他帶著掙扎的心情不斷追問,可是又突然想到:

  (不是這樣吧!)

  覺日也是個很優秀的祈禱師,他用平常鍛煉出來的直覺,領悟到遮那王奇特的表情——可能是被附身了!

  (是甚麼附身呢?是山神?樹怪?怪獸?或是群聚在這山裡的天狗呢?)

  覺日試著做了三天三夜驅逐附身物的法事,可是遮那王還是一樣,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可愛的稚兒了。

  覺日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他走下山坡路,來到位於由岐明神旁的東光坊,找老師蓮忍解惑。

  蓮忍是以前源家首領義朝的祈禱師,他也接受寺院領主的供奉,因此常盤才會拜託他,將遮那王寄養此地。可是,他畢竟年事已高,而且弟子又多,實在無法面面俱到,所以就將遮那王託付在繼承衣缽的愛徒覺日身邊。對覺日而言,既然是老師託付的徒弟,有任何異常,都必須來找老師商量。

  「附身嗎?」

  蓮忍思考著,好像在修止觀行般閉上眼睛。活著所不需要的脂肪,在他臉上一點痕跡都沒有。這位枯老的八十老僧的冥想,會產生出與年輕的覺日不同的直覺吧!不久,他張開眼睛,斷言道:「附身的不是怪物!」

  他繼續說著:「覺日,這是個秘密。我告訴你,遮那王不是那個溫和老實的大藏卿的兒子,他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

  「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

  老師過於誇張的說法,令覺日露出害怕的表情。

  「他是武門之子。」

  老人這麼說著,覺日更加戰慄。他真想如此形容「武門」那個種族——一群具有異常精神的人。他們的氣質、風俗、嗜好、感情、倫理,一切的一切,不只是覺日,就連公卿或僧侶們,都感到難以理解。這個超越眾人理解範圍的種族,只會令人既輕視又害怕。以前,他們受到王朝的主角——公卿或僧侶們的輕視,但是,在保元、平治的源平爭鬥後,這一族勢力大大抬頭,終於,平家奪取了政權。先不談他們的好壞,光是他們的實力,就足以震撼世界。

  (遮那王是義朝的遺孤嗎?)

  覺日出身于藤原氏,他在生理上既厭惡武家,又懼怕武家。在老師面前,他的表情相當奇特。

  他不知道遮那王是義朝之子,還蹂躪過他的肌膚,不禁感到不寒而慄。

  「這個秘密,連遮那王也不知道。六波羅禦所嚴格命令,不准讓他知道身世,要把他像貓一般養大,等成年後,就讓他落髮為僧,截斷他與人世的一切關連。這也是他生母常盤的懇切請求。可是,最近一定是有人告訴他,他不是貓子,而是虎子……那個人是誰?」

  「我不知道!」

  「你實在監督不周。」

  老蓮忍溫和地斥責覺日,然後兩人一起推測著,到底是誰把這秘密告訴遮那王。可是,再怎麼推敲,他們都覺得這山裡不可能還有人知道這秘密。

  「一定是有外面的人混進來,會是誰呢?」

  第二天,覺日派人去山頂的僧錄所,調查僧俗的出入情況。根據紀錄,住在山麓的僧兵集團中,最近有人入山,而且沒有向守衛報告就跑了出去。那是個臉孔長得很像阿彌陀佛的男人。

  他立刻派人前往山麓,到僧兵集團中詢問,但仍問不出那男人的來歷,只知道這是集團中的不成文規定:不問同伴的來歷或前科。

  「他家鄉是哪裡?」

  「他說京都話,但有一點阪東的腔調,就只知道這樣。」

  「就是那男人!」覺日想。

  可是,現在也拿他無可奈何。

  5

  歲月流逝。

  這段日子對鞍馬山上的遮那王而言,有如黃金般貴重。他一心一意等待著自己身體與年齡的成熟。

  同時,這段歲月似乎也只使平家得利。平家的繁華富貴有如毫無盡頭一般。平治二年,消滅了義朝的清盛,受封為三位【注:宮中官位的階級,排名第三】,他以一個武門出身之人,列於公卿之位,還當上太政大臣,雖然他不久就落髮了,可是仍未改變他身為日本國執政官的地位。

  平家一門升為公卿者有十六人之多,殿上人【注:能上殿覲見天皇者】有三十多人,獲賜諸國領地或衛府重職者有六十四人,在日本六十六國中,平家的知行國【注:封建時代武士的領地 】就有三十多國,莊園(私領)有五百多個。而且,從被稱為伊勢平氏的草創時代開始,他們就很擅長貿易,藉此將財富累積到無法估計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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