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關原之戰 | 上頁 下頁
二〇七


  家康決心將新營帳設在前線,通過關原村,再往北行,位於距離石田陣地和島津陣地五六百公尺的地方。此處當時並無地名,戰後誕生了「陣場野」、「床幾場」等名稱,貫穿整個德川時代,這裡被當作聖地保護著。

  ***

  卻說三成。他聽聞家康出馬,心頭大喜。

  「沖上去,砍下老賊首級!」

  三成這樣高呼著激勵士卒,但難以即刻發起衝鋒。石田陣地前擠滿了敵軍人馬,擁擠不堪,推推擠擠,動彈不得。

  「大炮搬來!」

  三成命令道。傳令官奔向後方丘陵,足輕們立刻抬下五門大炮。

  這是鐵鑄大炮,沒有車輪,炮筒固定在木臺上,形狀與後來的大炮差異較大,論其性能,火槍無法相比。

  通常野外會戰不使用大炮。攻城或海戰時偶爾動用。織田信長對這種重兵器感興趣;秀吉嫌搬運困難,不喜歡大炮,不將其作為常備武器。

  然而,朝鮮戰場上因為輕視大炮,弊端明顯暴露出來了。就火槍數量和性能這一點,恐怕日軍在世界上也是堪稱領先,靠火槍完全可以壓倒敵方。但明軍和朝鮮軍裝備著名曰「佛郎機」的大炮,它一出現在戰場上,日軍就大傷腦筋。

  三成任軍監渡海後,目擊其狀,便將繳獲的敵炮帶回日本,讓自己領國內國友村的火槍工匠研究,製造出新開發的五門大炮。現今架在寨柵內的就是「國友炮」。

  (現在,趁此有利時機,用之必有效果!)

  三成這樣判斷。陣前敵人密集,而且心生恐懼,現在炮擊,敵人會心驚膽寒四散而去。

  再令馬隊發起衝鋒,敵軍必定潰逃。

  足輕們開始著手填裝火藥。

  先將兩升左右的火藥全部倒入炮口,用長棒將其搗實於炮筒底部。然後,其他足輕將重約四公斤的炮彈裝入炮筒,接著裝散彈。說是散彈,其實就是裝入薄紙袋裡小石頭、鉛球等,數量有五六十個吧。

  「從右側開始,依次開炮!最後一門開炮之後,槍矛隊發起衝鋒!」

  三成命令道。

  少時,第一門大炮的導火孔點著了火,足輕們都捂著耳朵,趴在地上。

  「轟隆隆!」

  巨大的炮聲響起,炸得沙塵飛揚,草根噴天,炮聲在戰場的天地回蕩。

  重約四公斤的炮彈撕裂空氣,飛在空中;散彈雨好似通過漏斗的水,狠狠潑射過去。

  哇!敵軍崩潰,戰馬狂奔,人群向四面八方亂跑。

  大炮威力超出了想像。瞬息間又開了第二炮。石田陣地的陣容,被大炮發射產生的濃煙密實地籠罩著。

  大炮連續轟隆隆地發射,最後一炮咆哮過後,突擊隊鑽出了白煙,兇猛地沖入敵陣。

  敵人潰不成軍了。突擊隊若至少有三千人,槍矛就可以刺進家康的新營帳。

  「治部少輔這廝,好厲害!」

  家康沒注意到自己腳跟碾著泥土,亂踩著地面。他心急如焚。家康憂懼的是,事先已運作好並令其堅守待命的過半西軍,看到石田部隊、宇喜多部隊和大穀部隊現在的優勢,萬一反悔,該如何是好?目前形勢,他們若變心,家康縱然有鬼神般的武略,也必敗無疑了。

  解救家康,唯有依靠駐屯關原南邊松尾山上小早川秀秋一萬五千餘兵馬反戈一擊,猛撲西軍背後。若能這樣,已約好倒戈的諸將也會放下心來,確信必勝,一致向西軍高舉反旗。事到如今,家康可憑恃的也唯有這個了。

  然而,松尾山依然靜悄悄的。

  旗不動,兵不動,不想開一槍,只在繼續觀望眼下戰況。

  (為何如此?)

  他們若恪守與家康締結的約定,早該下山攻擊大穀部隊背後,側擊宇喜多部隊腹部。然而他們仍不想動彈。

  (在觀望形勢。)

  任誰都會這麼判定。經過觀察,東軍出奇的脆弱令秀秋驚詫,因此他想突然變卦吧。

  (金吾〔秀秋〕若變心,)

  東軍必亡。

  家康的臉上沒了血色,呼吸急促起來。

  「被秀秋騙了!」

  家康不由得大喊,癲狂似地嘟囔著。這個諸事思慮周密的家康,意外地失去冷靜。對家康來說,這很自然。自少年時代開始,他歷盡千辛萬苦,築起了自己的地位。針對這場大戰,慎重地做了事前準備和諜報工作,問題考慮得周到又周到,最後親臨戰場。然而畢生的策略和五十餘年的人生,卻因為松尾山巔愚蠢至極的黃毛小子,眼看就要崩塌了。關於此時的家康形象,借用《黑田家家譜》中的古典描寫如下:「家康公自弱冠之時始,有一癖習,每當己方危機之際,便咬手指。此刻也頻頻咬之,口中說道:為黃毛小子所騙,懊悔,懊悔!」

  說是咬手指,嚴密說來,是咬小指指甲。不消說,家康本人沒注意到自己的這個習慣性動作。

  「鄉!」

  家康喊著身邊的使番山上鄉右衛門。

  「快去甲州(黑田長政)陣地,責問甲州!他對我拍胸脯保證過,但金吾那廝緣何還不下山?」

  「得令!」

  鄉右衛門受家康焦慮影響,縱身上馬,馬蹄刨起土塊疾馳而去。鄉右衛門原本是小田原北條家的家臣,北條滅亡後,服侍家康。他通達事理,諳熟戰事。

  鄉右衛門後背插著寫有「五」字的小旗,迎風而去。

  「甲州,甲州,築前中納言(秀秋)倒戈一事,沒錯吧?」

  鄉右衛門一跑入黑田家陣地,就騎在馬上俯視長政高喊著,沒用敬語。家康的焦躁全都傳染了鄉右衛門。

  「口吐何言?」

  長政因為自家軍的敗退、對秀秋的疑惑等事,焦慮不安,血沖頭頂,大為惱火。

  「金吾到底倒戈與否,我和你一樣無法知曉。事到如今前來追問,究有何用?!」

  「僅言如此,無法覆命!」

  山上鄉右衛門暫且不顧自己的身分差異,耍起了使番的威風。長政愈發怒目圓睜了。

  「縱然金吾拋棄人質,欺騙我們,倒向石田、宇喜多一方,也不必狼狽不堪呀!現在稍等片刻,先打垮眼下的石田,再奔往松尾山宰了金吾,易如反掌。到了這緊要關頭,我甲斐守的利弊權衡,不在謀略,只在槍頭上!」

  長政大叫大嚷。長政此番話的意思是,開戰前他為了家康,與西軍玩弄謀略。一旦開戰,長政就忘了那個角色,一門心思只想著交戰滅敵大事,此刻偏偏在混亂的戰場上責問戰前謀略的成功與否,這有何意義?

  山上鄉右衛門縱馬歸去。長政望著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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