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關原之戰 | 上頁 下頁
一七九


  志津詢問最想知道的事。行商搖手答道:根本走不通。又說,前方的野洲川、佐和山都設有西軍關卡,西軍懷疑往東的人可能是大阪大名派往家康處的密使,甚至連小孩的行李都須嚴格檢查。總之,斷念死心,返回為宜。

  翌日來到野洲川,的確突然設置了關卡,旅人擁擠不堪。

  志津心裡有譜,若被盤問就這樣回答:「是治部少輔大人親密的初芽。若是到過大阪宅邸的人,應該都認識她。」

  二人意外地沒被叫住盤查就過去了。並非她倆,大多數人也都順暢通過了。

  (傳播小道消息的人,無論如何都會添枝加葉。岐阜的事說不定也是假的。)

  接下來,她倆夜宿近江名曰愛知川的小驛站。河對面的湖東平原已成為三成的領地,興許是這個原因,初芽眺望原野的狀貌和山嶺的姿形,都覺得好像飄漾著三成的體味香氣。

  進入驛站後院,幾乎將手都染紅了的殘照灑滿了稻埕。籬笆對面是一片原野,這一帶分佈著許多小池沼,映出紅灩灩的天空。池沼的彼方就是琵琶湖。

  「這就是治部少輔大人的領國啊。」

  初芽放眼遠眺,想把遼闊田疇上的稻穗及其盡頭的湖泊盡收眼底。三成就出生、成長在湖東平原上,現在正治理著家鄉的人民。

  關於民治這點,大阪的殿上流行如下的評價:「治部少輔的近江;主計頭的肥後。」

  三成和加藤清正在各自領國的行政管理上都可謂明主。若論農業、土木工程技術,加藤清正成果卓越;至於租稅制度配套和交通管理,則是三成表現出色。二人的共同點是租稅低,沒有惡劣的下屬官吏。

  這時,籬笆對面的田間小路走過一個看來蹊蹺的人。他肯定是這間旅館的住客,但穿著唐人衣裝。初芽一時搞不清他是何許人也。

  這身奇裝異服,若出現在伏見和大阪的話便無人不曉了。初芽當然也認識,那就是藤原惺窩。

  情不自禁大聲喊人,是因為在人地生疏的異鄉心生懷戀吧。初芽大聲喊出口後面紅耳熱,因為發覺對方根本不認識自己。

  然而,藤原惺窩停下腳步。

  初芽十分狼狽,心慌意亂,趕忙解釋:自己在大阪某宅邸當差,見過先生,所以不由自主高聲喊了先生,頗為失禮,非常害臊。

  「大可不必。」

  惺窩背著落照。由於逆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也住在這裡,請過來玩玩吧。」

  惺窩的話令初芽頗感意外。這個自我中心的人很難接近,無論大名如何隆情邀請,他不如意便拒不前往。惺窩曾經冷淡拒絕了關白秀次的邀請;最近三成千方百計想聆聽高見,他到底也沒允諾。

  惺窩是個與眾不同的性情古怪之人。所謂的學問,在日本這國家原本是公卿或僧侶的業餘愛好,是惺窩首創了學者這門職業。他的特異並不只表現在服裝上。

  惺窩喜歡的大名有限。其中就有江戶的家康。

  家康與秀吉不同,他有從學問中追求治國平天下之道的姿態。家康不將惺窩的學問視為技藝,而著眼於其實用性。惺窩大概認同了家康的如此觀點。

  ***

  惺窩好像冷笑靜觀這場戰爭風雲,不與任何大名接觸。恰在此時,他聽到一個求之不得的好消息——明朝某流亡學者來到了堺。為拜會異國學者,他走出寓居之所,在路上受阻於軍旅混亂。

  其後,初芽讓志津帶著宇治茶,二人去了惺窩的房間。

  「因為旅行,才有了這果報。有幸和如此美女同睡一個屋簷下。」

  惺窩對送來的茶葉和美女初芽十分歡喜,直讓初芽不知所措。惺窩連「你服侍誰家」的話都沒問。

  二人聊了許多,延續下來話題也自然而然觸及當今世間。惺窩說,從江戶來此途中,沿路擠滿兵馬,交通堵塞嚴重。

  「但這是迫不得已吧。」

  學者說道。

  惺窩的容貌和身軀頗有威嚴。這般形象當學者,有點可惜了。

  「所謂迫不得已,是指戰爭一事。惡王之世到了盡頭,天命變革之際,必然發生戰爭。這在中國是很普通的事。」

  「惡王?」

  初芽不由得抬眼問道。聽惺窩的語氣,所謂「惡王」,只能認定指的是前年去世的秀吉吧。

  「惡王指的是哪一位?」

  「是誰呢。我可不知道。」

  惺窩溫和地回答。

  「我不知道是誰。但他興無用之師,渡海攻擊以禮樂治民的君子之國,最終將大明、大韓、本國這三國人民都推進了塗炭苦海。若非惡王,他又是甚麼呢?」

  「但是,」初芽想反駁了。她話的意旨是,秀吉統一了亂世,對歷史有巨大貢獻。惺窩頷首說道:「就僅是這些罷了。」

  惺窩相當討厭對學問和學者不屑一顧的秀吉這號人物。

  惺窩的性格憎惡心烈,證據是他一旦討厭秀吉,就連與豐臣家關係親密的人他都討厭了。秀吉的外甥、當初被任命為豐臣政權接班人的關白豐臣秀次的其他性行,姑且不論,但他異常嗜好學問。然而惺窩厭惡秀吉之後,也就疏遠了秀次。對待三成也是如此。豐臣政權諸大名中,三成的教養出類拔萃,百忙中也嗜好讀書,頗多文人墨客知己。這些事惺窩應該是知道的。然而,去年三成派遣家臣戶田內記,想將惺窩接到佐和山時,惺窩極力躲避。所以只能認定他連秀吉的餘黨也討厭上了。

  「秀吉呀,」惺窩完全甩掉了敬稱。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膽量。眼下這世間還處於豐臣家的統治,而且此地是三成的領國。

  初芽默默點頭。她被惺窩之大膽吸引住了,只能默默點頭。

  「秀吉對人採取餌以利益的手段,誘惑天下英雄豪傑。於是天下人心汲汲僅思利,茫茫不思道。靠利得到的天下,利盡之時必將滅亡。看看現在,在美濃平原像狩獵助手一樣為內府到處奔走的,豈不都是秀吉施恩提拔的大名嗎?他們的精神關注點,不過是秀吉的遺產。」

  惺窩的話語過於驚人,初芽愕然。

  「對了,」最後,惺窩問道。

  「你說以前曾在某宅邸當差,是那一家?」

  「我現在也沒離開那一家。」

  「這樣啊。是哪一家呢?」

  (說出來,他會吃驚吧?)

  初芽不想看到這位男子漢的驚愕之相,於是緘默了片刻。

  但還是和盤托出了。

  惺窩只噗哧一笑。他好像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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