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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家康慢吞吞閉上眼睛。

  本多佐渡守正信等待那對眼皮睜開。他耐心等著。令正信驚訝的是,他等了四半刻(編注:半小時),家康才終於睜眼。那雙和老人不相稱的眼睛凝視著正信的臉,閃爍著尋常看不見欲決死一戰的光芒。

  「他們可信嗎?」

  家康陰沉沉地問道。

  (事到如今,講這甚麼話呀?)

  不消說,正信十分詫異。家康平時做事慎重,但從不優柔寡斷。福島正則以降諸將已無視于秀賴的存在,在小山會議上決定擁戴家康為盟主,並將此意稟報家康。家康也為之大悅,以此為基礎制定了消滅西軍的戰略。

  「到了這種關鍵時刻,主上又擔心他們嗎?」

  「彌八郎,不覺得嗎?」

  「若這樣說來……」

  正信俯首,凝視榻榻米。的確,他並非不擔憂。他們皆是背叛了豐臣秀賴的逆臣,雖然見風使舵滾到家康一側,倘若形勢再有逆轉,他們或許還會滾回秀賴那邊。

  「戰場上發生這般轉變可就糟了。」

  家康說道。倘若在戰場上倏然窩裡反,掉轉馬頭沖進家康本陣,那麼構築至今的謀奪天下高層建築瞬間就土崩瓦解了。

  「對不?畢竟是那種根性的傢伙。能神速叛變倒向我方,也能神速倒向敵方吧。因此不敢相信。」

  「這是杞人憂天呀。我方越強大,他們就越不可能倒向敵方。恕臣冒昧,用人不疑,為將之道也。」

  「這我當然明白。」

  家康用不著聽正信說教。秀吉死後,大將家康的經驗與功績在日本國已無人能出其右了。

  「誠惶誠恐。口無遮攔,彌八郎罪該萬死。」

  正信略開玩笑地說道。

  「唉,其實,想到太合一手提拔的大名竟是些無節無義之輩,我高興之餘,又頗覺寒心。」

  家康不希望德川家染上這種無節無義的風氣。

  「這是由於豐臣家勢弱吧。」

  正信說道。秀吉出身為織田家的一介軍官,後來奪取了天下。他並非家康那樣的豪族出身,沒有代代追隨的家臣,亦即身周沒有譜代重恩之輩。

  豐臣家的大名,多是秀吉服侍織田時代的同僚,或是新跟隨而來的大名。即便是自幼恩養的大名,也是始自秀吉這代。他們對秀吉個人有愛,但對豐臣「家族」卻無忠誠的習慣與傳統。所以對秀賴寡義薄情。

  「德川家與之相異。我們的譜代大名心性如何,只看伏見的鳥居彥右衛門的例子,就會明白的。」

  彥右衛門作為一顆棄子而死。那種傑出心性不存于豐臣家的家風中。

  「故太合之所以能得天下,是透過對諸大名餌以重利。為利聚者,利去則散。這與德川家的家風大相徑庭。」

  「這我也知道。」

  家康說道。

  「在小山,那麼多大名中,沒有人挺身申明站到秀賴公一邊,何故?哪怕只有一人也好啊。」

  「是呀,哪怕僅有一人。」

  「挺身而出是武士的佳趣呀。武士並非全為私利的。」

  「主上所想,挺奢侈哪。」

  正信說道。正因為他們是因勢而動的輕佻者,家康才能打這場奪取天下的大戰。

  「非也。只要有一個固執者站出來,福島正則等人的叛變行為就能夠相信了。竟然這麼乾脆地一舉背叛,總覺得難以信任。彌八郎難道不這麼認為嗎?」

  (確實如此……)

  正信無言頷首。

  「所以,」家康說道:「那群獵犬是否真心,我想在江戶再觀望一下。」

  ***

  當時江戶有個懷有異心的人。不,嚴格說來,並非在江戶。

  這位大名離別江戶,為出征上方來到品川,駐軍此地時產生了異心。

  (不能箭射秀賴公。)

  此人這樣暗思。小山軍事會議上,他被捲入大勢,迫不得已申明跟隨家康。雖然如此,西行路上他的心情沉重起來。

  此人命軍隊駐紮驛站,然後帶領幾名隨從返回江戶,進了江戶城,要求面晤正信。

  傳訊武士稟報此人姓名時,正信歪頭左思右想。人名記得,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讓他進來!」

  正信下令領到書院。

  究竟是何人,正信還是沒想起來。

  此人名叫「田丸直昌」。

  是美濃一帶年祿四萬石微不足道的小大名。但宮中授他的爵位很高,是從五位下的中務大輔,秀吉晚年還賜姓豐臣。

  (到底田丸是……)

  他究竟是怎樣一個大名?正信努力回憶著。依稀覺得是五十歲左右、外表不出色的寡言人。

  正信叫來佑筆(書記官)。佑筆名曰本間閑齋,很熟悉豐臣家的武鑒(人事檔案)。

  「他原本是伊勢的望族。」

  閑齋說道。

  田丸家是南北朝以來擔任伊勢國司的北畠家旁支,世代為伊勢國度會郡田丸鄉的田丸城主,血統在伊勢格外受尊敬,城池甚至被稱作「田丸禦所」。

  秀吉優待田丸家,先令其遷至信州任大名,後來又移到美濃。俸祿少、官階爵位高是因為田丸家屬于名門血統。

  不言而喻,田丸家沒有軍事實力。秀吉晚年,田丸直昌擔任禦伽眾,一直服侍秀吉身旁,陪他閒聊。

  (的確有這麼個大名吧。)

  經這麼一說,正信「噯」地一聲表示佩服,儘管田丸直昌在世間是個近似于無名之人。

  (此人有何意圖?)

  正信疑惑不解,來到書院,草草點頭致意,就聽田丸直昌說事。

  「在、在下是……」

  田丸的窄臉上堆起皺紋,剛起頭就張口結舌說不上話了。他嚴重口吃。口吃之人竟擔任秀吉的禦伽眾,有點不可思議。

  「茶都涼了,換一下吧。」

  正信插了一句話,和緩一下田丸的心情。

  田丸點頭,馬上又仰臉發出了甚麼聲音。呼吸急促,聲音斷續,幾不成句。反倒是聽著的正信覺得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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