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關原之戰 | 上頁 下頁
一三九


  他們會這樣想,理所當然。大阪一方是豐臣家,是政府軍。按照常識,他們認為一介個人的家康不可能勝出。

  關於此間眾人的感情,借用古代文獻的蒼古氣味,表達如下:

  眾人議論,德川家此戰必亡。各自主公何去何從?眾人低語祈願主公跟隨大阪一方。最終過半人數心向大阪。——《平尾氏箚記》

  這是平民的心情。他們不能參與政治,總是懷著遠離利害的正義感來看待時勢。家康趁著主公秀賴年幼,妄想奪取豐臣家政權。眼見家康如此動向,他們沒有忘記對之嚴厲批判。

  當夜,福島正則的軍營裡風雨交加。雨中守在庭前篝火旁的哨兵們也在議論此事。

  「我家另當別論。」

  他們說道。

  「我家與豐臣家同族,豈能跟隨德川大人去攻打秀賴公的城池?」

  他們這些議論,被正則下令前去探知情況的親信聽見了,將之稟報正則。

  「是那麼說的呀?」

  正則悶悶不樂說道。

  「下等人不明白其中奧妙。」

  正則唾棄似地說出此言。通常情況下,正則聽此一言,必然大怒:

  ——竟敢背後議論主子!

  然後恐怕就下令覓出議論者,親手處死。正則就是這樣的人。然而,這個癲狂猛將現在卻一反常態,俯首凝視酒杯。

  (那樣做,合適嗎?)

  他頻頻反思此前與黑田長政密談時的口頭約定:「我將跟隨德川一方。明天小山軍事會議上,我第一個發言,表明意旨。」

  就連缺乏政治敏感度的正則也明白,自己若那樣表態,眼下跟隨家康出征的大名會雪崩似地倒向德川一方。

  相反,自己若表態:「我跟隨大阪一方。」

  會場必定頓時陷於混亂。與己同調的大名,將超過半數吧。若此,不知家康的命運將會如何?行軍至此的諸將,除了感念豐臣家的恩澤,更牽掛置身大阪的家眷安危。他們人在陣地,對大阪牽腸掛肚。

  「真想馬上飛奔回大阪。」

  所有大名都有這種強烈心情。

  (是讓家康獲勝,還是讓大阪一方獲勝,關鍵握在我手中。)

  正則被安排在這樣的位置上。他多少帶著些孩童般的愉悅,欣賞眼下的自己。

  (往年的市松,如今變成了不起的男子漢了!)

  正則一邊思索事態,一邊自我欣賞,臉色不由得舒展開來。市松是正則的通稱。

  不過,正則是個感情變化幅度很大的人,或許是天生的躁鬱症性格。他做如上得意思考之際,

  「太合隆恩……」

  一思及此,心情又忽地低落下來,有種幾乎要窒息的感覺。

  正則並非武士出身,家中也非名門。原本是尾張清洲城下一介不良少年。

  他是清洲某桶匠之子,少年時代就跟父親學習刨削桶板、捆紮桶箍的手藝,幫助家業。

  十四歲時幫家裡跑腿,通過長柄川橋邊,看見一個步卒呈大字形睡著。當時的步卒因為總上戰場,大多數人都性情魯莽。

  市松從對方身上跨過之際,腳後跟踢到那人腦袋。對方跳起來一把抓住市松,舉手就要飽以老拳。

  市鬆手伸入自己懷中,裡面有精雕用的鑿子。他一把握住,猛地刺進對方腹部。

  「看見沒?我是桶匠市松!」

  儘管對方高喊著痛苦不堪,市松依舊狠狠轉動鑿柄,直到確認已經斷氣,他才拔出兇器。

  雖說是戰國時代,但殺人就是殺人。市松當即潛逃了。這種殺人犯出身的武將實屬罕見。

  市松逃離尾張,走山陽路進入姬路。當時,織田家一將、羽柴築前守秀吉常駐姬路城,將此地作為進攻毛利的戰略據點。

  (投靠羽柴大人當武士。)

  市松這樣尋思。秀吉的發跡過程異乎尋常,成了尾張百姓憧憬的偶像,加之秀吉是市松的親戚。市松的養父新左衛門,與秀吉之父彌右衛門是異父同母兄弟。

  儘管如此,市松也不便直接拜託秀吉。他先依靠秀吉的部將、尾張山賊出身的蜂須賀彥右衛門,申明意旨。彥右衛門再向秀吉轉達。

  「是某某新左衛門的兒子來了嗎?已經大到能獨自外出旅行了呀。」

  親戚很少的秀吉,聞之大喜。

  「要是他,用不著見外試用了。先帶進城裡廚房,讓他吃飯!」

  開初,市松不是兒小姓,無具體任務也無俸祿,只幹些跑腿送信的差事。元服之後,秀吉提拔為小姓。與市松情況相同、由羽柴家撫養成人的還有加藤清正。

  剛來到二十歲上頭,青年們在賤岳之戰的追擊戰時,遵照秀吉命令,神速猛烈襲擊敵人,都取得了敵將首級,世人美稱「賤嶽七本槍」,威名大震。秀吉以此為契機,將七人提拔為頭領,分別封為三千石的身分,唯封正則五千石。

  (血濃於水。市松這小子是同族,我想讓他成為我家將來發展的柱石。)

  秀吉心裡大概如此打算。此時年祿和別人一樣,只有三千石的清正甚至頂撞秀吉:「偏心!」

  清正的不滿是:「市松是同族的話,我也是呀。而且戰功彼此難分高下,為何這般不公平?」清正是秀吉母親堂兄的兒子,說來與秀吉相當於從堂兄弟關係。從血緣濃淡來看,秀吉認為還是市松較近。

  其後,豐臣政權建立,賜予清正肥後半國二十五萬石,賜予正則領地尾張清洲二十四萬石,身分大致相同。不過,官位上正則稍高。正則受賜姓羽柴,事實上已獲得了同族待遇;清正則不然。

  正則受到如此優厚的待遇,源于秀吉對他發自心底的關懷。

  與信長、家康不同,秀吉幾乎沒有可成為家業屏障的親戚。這是豐臣政權的致命弱點。秀吉健在時還好,到了下一代秀賴,

  ——可憑依的唯有一門同族。

  秀吉受這種心情影響,他接連拔擢正則,到超出他實力的程度,終於高升到如今的大名地位。

  當然,正則可謂一員猛將。戰場上的勇猛無與倫比。

  但是,僅靠勇猛不足以擔任大名。還須有智謀,敏於政治,具備行政管理能力。正則沒有這些才能。若無秀吉這層關係,正則大概終其一生就只是個騎馬馳騁的武士吧。

  秀吉這樣提拔正則,正則卻沒有體會,他是個自信很強的人。

  (當然,這全靠我的武功和才能。)

  正則如此認為。他缺乏客觀思考自己立場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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