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關原之戰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椿齋,抱歉,這是秘密,現在不能說。總之,勞你傳達:『關於豐臣家的一件大事,想和刑部少輔商量一下。』可否?」

  椿齋不得要領,辭別佐和山城,策馬馳過鳥居本、番場、醒井、關原,返回了垂井客舍,向吉繼覆命。

  (懇切密談?)

  吉繼是個聰敏人,光這句話,他就悟出了三成在想甚麼。他驚愕得全身血液彷佛都沉澱了。

  (那傻子是想討伐家康嗎?他覺得能殺得了家康嗎!)

  吉繼多麼希望自己的推測是錯誤的。在吉繼看來,三成絕非家康的敵手。

  「立即備轎,去佐和山!」

  吉繼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阻止三成的輕舉妄動。便轎馬上從垂井客舍出發,揚起輕塵掠過美濃和近江的邊界,抵達佐和山已是日落時分了。

  大手門前,篝火熊熊燃燒。此城的著名家老島左近、舞兵庫,身穿禮服前來迎客,鄭重將吉繼請到館驛。

  三成在館驛門口恭候吉繼。三成拉著吉繼的手,登上了玄關臺階。

  「歡迎光臨。」

  三成低聲說道。

  「佐吉的事,我不得不來。」吉繼回答。

  三成拉著吉繼的手,走在走廊裡。

  「已到夜裡了,明天再談,若何?」

  他觀察著吉繼的病況說道,吉繼搖頭。

  「我是這副模樣的盲人,現在黑夜白天都一樣。」

  若有話要說,現在馬上就進房間開始吧。吉繼說道。

  三成為吉繼擺上晚膳,吉繼的重臣則在鄰室用餐,城內對其士卒開放,提供酒食。

  吃完飯,三成手持蠟燭,將二十年老友迎進茶室,斥退左右。

  「何事?」

  吉繼掰開點心,塞入口中,仰起了臉。兩隻不能視物的眼睛朝向三成。三成坐在茶道主人的位置上,簡潔回答:「舉兵。」

  至於討伐對象,不言自明。言訖,三成沉默片刻,觀看吉繼的反應。

  「應當作罷!」

  吉繼低聲表態。「停止吧!純屬在世間發動無用的戰亂。」

  「不過……」

  「我明白。你是說內府舉止粗暴傲慢吧?但目前他還沒要廢除從二位(秀賴)、取而代之。縱然佐吉一人呼號『為正義而討伐』,目前內府的粗暴傲慢尚未達到那程度,天下多數大名也不會倒向義軍一側的。」

  吉繼又補充道:「加之,內府的勢力過於強大,可說已是天下之主了。如今反抗內府者,只有出奇的蠢貨和出奇的醉漢。此舉註定得失敗。」

  三成一言不發。

  吉繼進一步傾盡語言,說服三成。言訖,又換了新話題——安定豐臣家天下的策略。

  「目前,唯有讓內府和上杉中納言和解。我率兵下東國,為的就是居間調停。佐吉,咱倆一起去調停雙方吧。」

  「我做不到。」

  「何故?如今幼君在大阪。切望幼君之世無戰亂,才是回報故太合隆恩之道呀。」

  「想法各異。」

  三成開始逐一反駁吉繼那種消極的和平主義。家康有覬覦天下的狼子野心,此事吉繼也該知道吧?三成說道:「現在若不殺死家康,他會日益強大,最終奪取從二位秀賴公的天下。儘管此事明若觀火,天下大名卻面對現實掩目塞耳,只求明哲保身。哎呀,紀之介你可不是這樣的呀。」

  「是的,我不是這樣的。」

  吉繼並沒介意,低聲笑著。不消說,吉繼對三成的形勢觀察也有共鳴。儘管有共鳴,卻不可能跳到舉兵討伐的地步。

  「不合適。佐吉,下東國吧!和我連手,使內府和中納言的關係穩定下來。」

  「不行,我做不到。」

  三成再度重複了同樣的話。對此,吉繼感到疑惑不解。

  「難道佐吉你……」

  吉繼不禁話聲大了起來,傾身向前。此話的言外之意是:「難道是你三成唆使上杉景勝,和景勝訂立密約,下決心發動這場戰爭?」

  「難道……」

  吉繼的「難道」隱含的感情是:策劃這般大事,和上杉景勝商談之前,理當與我商量。吉繼相信,是如此交情將兩人聯結在一起的。

  三成是個聰慧人,察覺到吉繼話裡有話,他低頭道:「抱歉!」

  然後抬起了頭。

  「關於起兵,我和景勝已達成協定。我應當先和你商量,但怕你阻止。總之,箭已離弦了。事到如今,我若停止舉兵,必定導致景勝在會津孤軍奮戰,我佐吉的武道也就崩潰了。」

  「……」

  吉繼閉唇屏息,緘默不語。燈光映照,吉繼臉上的白布微微晃著。雖不曉得表情如何,但僅從那異樣的緘默中也可以察覺他受到了沉重打擊。

  「紀之介,和我一同起兵吧。」

  三成勸道。但是,吉繼那白布包裹的臉,沒回以任何反應。繼續沉默著。燭光漸昏暗下來時,吉繼忽然嘟囔出一句話:「自取滅亡!」

  這話像是對三成說,又像對自己說的。

  吉繼站了起來,當夜沒住在城裡。他帶領隨從,越過國境,返回了垂井的客舍。

  吉繼雖然回到垂井,卻不想開拔,軍隊一連十幾天駐紮原地不動。

  其間幾次向佐和山派去使者,諫諍三成放棄舉兵的念頭。

  「會失敗的,必敗。」

  他懇切地說。然而三成不聽諫諍。終於,第三次派去的使者平塚孫九郎為廣一無所獲返回垂井的客舍時,吉繼發出長歎。

  「佐吉,」他低聲說道:「是把我當朋友,才向我和盤托出了這秘密大事。且此舉若是為了豐臣家,現今論成敗已無甚價值。我必須和三成共死。」

  吉繼身邊是平塚孫九郎,他曾是秀吉的直屬家臣,為騎馬親衛隊。秀吉甚愛其勇猛精神,為了加強吉繼軍團,將他作為輔助大名配給吉繼,官名因幡守,年祿一萬二千石。

  對這個平塚,吉繼用官名「因州」稱呼。

  「因州,所謂武士,是挺有意思的人。你的壽命好像註定到今年為止了。」

  「是我所望。」

  平塚孫九郎的老臉綻開了笑容。然後彷佛閒話家常似地說道:「我最後能參加這樣的大戰,實出意料之外啊。而且是討伐江戶老虎的正義之戰,可以落得十分痛快壯麗的陣亡哩。」

  此夜,一陣驟雨掠過垂井客舍,雷聲轟鳴,大地都快震裂了。俄頃,雨過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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