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關原之戰 | 上頁 下頁
二八


  三成此言的意思,初芽理解。意即武士當然也好女色,但其喜好的形式、求愛的方法,自有其得體的方式。這種好像侍女與小姓偷情之戀的氣息,令他害羞。

  初芽心鎮神會,她吞聲屏氣,感動得渾身熱血沸騰了。初芽越來越覺得三成這男人出人意表。這個皮膚白皙的男人,是年祿近二十萬石的大領主,又是豐臣家的執政官,官階為治部少輔,卻向自己表白了如無官年輕武士般的戀情。哎,懷有三成那般性情的大名存在於世間,這就是世間的一個奇跡了。初芽渾身汗水濕淋淋的,一時之間,陷入魂不守舍的狀態。少刻,這種狀態崩潰了。

  「嚶……」

  初芽發出異樣的哭泣聲。一骨碌翻過身,後背靠著三成,繼續哭著。

  「怎麼了?」

  三成手搭在她的肩頭,要把她扳過來。可是初芽頑固拒絕,哭了半小時。三成搭話哄著,不知如何是好,初芽仍然頑固地不放鬆身體。少時,她開口說道:「奴家不是間諜!卻遭人誣告,說得像真的似的。」

  初芽又哭了,但立刻又止住了,說道:「吉祥日那天,我只偷偷調查了宅邸內的結構分佈,其他甚麼也沒幹。主君相信我甚麼也沒幹嗎?」

  「我憎恨人之心強烈,相信人之心也強烈。按左近的評價,像我這樣的男人是詩人,不是武將。」

  「哎,那個命令我……」

  初芽開始轉過身來,摟著三成的脖子說道。

  「甚麼?」

  「我對主君說。命令我做那種事的那位大人……」

  「別說了。」

  三成心中湧上了對初芽背景的憎惡,簡直不堪忍受。與其說是憎惡背景,毋寧說是嫉妒利用這姑娘的背後勢力。這也許才是三成此時的準確心情。

  「若說出他的名字,我大概會因憎惡而苦惱煩亂。聽到了那人的名字,我也無可奈何。」

  ***

  左近踏庭霜,大清早趕來,是因為聽到一則非同尋常的情報。送情報的是左近的岳父北庵法印。這位當代屈指可數的醫界名流,在左近的懇求下兩地分住,一半時間住在奈良,一半時間住在伏見。昨夜,北庵被喚至加藤主計頭清正的宅邸。此前,北庵和清正無一面之識。他深知左近侍奉的石田三成和清正的關係如同仇敵。

  (難道有何事被清正察覺了?)

  說實話,北庵是這樣猜度的。北庵從不主動接近大名,迄今接受邀請去過兩三個大名宅邸診脈,耳聞一些消息,都告訴了左近。

  北庵壯著膽子來到清正宅邸。具有「法印」這一醫界最高官階的北庵,在這裡受到極鄭重的接待。他診斷了清正的病狀,是皮膚病,胸部星星點點散佈著玫瑰色皰疹。

  「是梅毒。」

  北庵小聲說道。據說這種疾病源于美洲大陸,哥倫布的船員從美洲返回歐洲後,文明社會出現了這種疾病,轉瞬擴散。梅毒在歐洲初發僅僅十五六年之後,就傳到了日本。

  不消說,北庵等當時的醫生,並不知道這是由細菌引起的,但知道是由皮膚接觸導致的傳染病,由許多賣春婦傳播。他這樣認定,賣春婦接觸眾多男人,前一個嫖客的精液殘留女人體內,腐敗後變成有毒物質,傳染給下一個嫖客。北庵熟知,這種病運氣好會自然痊癒,否則,既無特效藥,也無治療方法。

  「在朝鮮,我接觸過歌妓。」

  清正大聲說道。「因此產生了惡果,求遍醫生用遍藥,還貼過膏藥,毫不見效。我想,法印大人大概有秘方,便請來了。」

  北庵法印也無辦法。可他還是歪著腦袋,神妙地傾聽清正講話,時而頷首,令自家僕人速回家取來藥物。北庵將其適當配好,建議清正服用。

  清正高聲致謝,一臉嚴肅地說:「命殞馬上,是武門的名譽,實不願死於此病。」

  北庵診察、投藥之間,宅邸裡驟然喧鬧起來。俄頃,他知道了這是有一批客人造訪。清正「哎呀」喊了一聲。觀此狀,北庵推測來人像是不速之客,他們是福島正則、黑田長政、淺野幸長、池田輝政四人,都是清正的好友。

  「喂,將貴客都請到書院,快拿出現成的酒饌!說到底,這是打倒石田三成的籌備會。」

  清正泰然自若,高聲說出一件可怕的事情。北庵嚇得一身冷汗。他思忖,定是件非同小可的事,僥倖的是,伏見的大名們似乎不知道自己是三成家老島左近的岳父,這才松了口氣。

  北庵收拾好藥箱,交給清正家的兒小姓,正要告別之際,清正將手伸進北庵的坎肩,忽然說道:「聽說法印大人是島左近的岳父。」

  此言不含歹意。說到底,話裡含有對左近這位威震大名之間的名將的高度親近感。接著,清正又說道:「有個好女婿呀!」

  北庵腋窩流汗,告辭。翌晨一大早,遣人帶信,去叩開了左近家大門。信中寫道:「清正是一個會使用獨特手段的人。身為醫家的我,很單純地欽佩清正的磊落,但福島等人似乎為了一個共同目的,齊集加藤宅邸,清正大概早已心中有數。他按照預定時間,特意喚岳父我這個本非治療梅毒的專家前往。無疑,目的是將這險惡聚會直接傳達過來。這是具有清正特色的恫嚇。」

  「哼。」

  三成點頭。簡潔命令:「左近,加強邸內警備!」

  三成的神情沒有甚麼改變,一如既往,準備登城,他走出了家門。

  §14.訴訟

  卻說清正。

  草一天比一天枯黃了。清正幾乎每天往返於伏見通往京都的道路上,去看望北政所。從朝鮮戰場歸來,這已成為清正的習慣。

  清正每次進京都,行至有秀吉祭靈廟的阿彌陀峰山麓,都要下馬。為了拜謁秀吉墓,他頭戴斗笠,細帶兒系得緊緊的,勒進了下巴裡。他帶一個隨從,沿著長長石階路,拾級而上。

  拜謁訖,下山後,他摘下斗笠,換上便裝,奔向北政所每日過著誦經生活的山麓服喪所。

  (虎之助對我不錯。)

  北政所沒有親生子女,視清正為己出,對清正的愛日益加深。她漸漸開始焦候清正的到來。

  「孝藏主,今天虎之助還來嗎?」

  一過中午,她就這樣嘟囔著。所謂孝藏主,即長年侍奉北政所、堪稱秘書長的一名老尼。

  「再過一會兒,他就到了。」

  孝藏主回答。主從二人,只給清正「特殊待遇」,他入門之後,可以直接繞庭院,上簷廊。清正每次來,都登上簷廊,坐在那兒,與坐在客間裡的北政所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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