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關原之戰 | 上頁 下頁
二二


  八十島道與向隨從的頭領報上自家身分,得到准許,靠近轎子。恰巧家康拉開了轎門,道與對家康嘁嘁喳喳一陣耳語,家康頷首,致謝,打發道與回去了。然後,他的隊伍原地不動,考慮了片刻,然後命令:「不登城了,歸宅!」

  雨中,隊伍向後轉,背向城池,面朝宅邸。轎中的家康難抑胸中顫慄的激動。隨著秀吉這一死,自己從隸屬者的立場解放了。

  (今晨開始,時代變了。)

  家康坐在窄小的轎子裡,咬著指甲,再三如此思量。而且他先琢磨今天應當有何舉動。隊伍回到宅邸之前,他琢磨出眉目了。進了宅邸,即刻喚出嫡子中納言秀忠,說明了今日的事變,命令道:「今日你從伏見動身回江戶,做好軍備。要做到一旦接獲緊急通知,立刻能向上方發來五萬大軍!」

  世間的動向另當別論,可以說,家康的戰鬥從這一天就開始了。

  §11.博德的清正

  秀吉去世第四天,兩名急使出了伏見城,奔向朝鮮。使命是傳達命令:「駐朝軍隊急速講和,立刻撤退!」

  這兩名使者都是秀吉的心腹家臣,一是美濃高松城主、年祿三萬石的德永式部卿法印,他是僧侶出身的老武士;另一個是秀吉的旗本、年祿五千石的宮木丹波守。出發前,兩人再三受叮囑:「對我方將士,也不可洩漏太合的噩耗!」

  急使出發五天后,三成也離別伏見城,奔向博德。要務是在博德港迎接由朝鮮撤軍歸國的將士,處理復員事務。

  「治部這廝走了。博德要熱鬧起來了。」

  伏見的德川宅邸裡,對家康說這話的,是他的謀臣本多正信老人。

  「此話怎講?」

  家康擅於聽人講話。這種人用古琴比喻,他相當於演奏家。老臣正信則是古琴,只有被家康巧妙操縱才會奏出美妙的聲音。

  「軍中諸將,以加藤清正為首,都對治部這廝怒火滿懷。清正氣沖牛斗,聲稱要生啖治部的肉。並且剛從戰場歸來,性格暴厲。哇哈哈哈……」

  「你笑為哪般?」

  「這有何奇怪,那兩個人會演出『犬猿大戰』的。」

  「或許吧。」

  家康發出了苦笑。

  「主上為人也挺壞的。佯裝不知,卻做著頗有意味的事。是主上讓那混蛋才子南下九州島博德的吧?」

  這是事實。家康是秀賴的代理官和首席大老,出於職務性質,家康和同僚前田利家聯名,向身為奉行的三成下達了命令。

  「事實僅是如此,此外別無用意。令他擔任主管撤軍業務的總指揮。當今天下除了三成,再無人堪當此任。出於這種意義,派他去了博德。」

  「啊,結果該當如何?」正信看透家康內心所想,得意得搬弄口舌。

  「歸根結柢,在博德上演的狂言劇,值得一看喲。」

  正如正信所言,三成作為秀吉的秘書長,與秀吉的諸位野戰將領關係非常不睦。舉例如下。

  ***

  那是秀吉健在的時候。

  ——監督朝鮮戰場上的諸將作戰。

  三成領受秀吉這道命令,抵達朝鮮。當時軍中有國內派來的黑田如水擔任軍監。如水名曰官兵衛孝高,後來成為築前福岡藩主的鼻祖。如水的父親是播州名曰小寺家的小大名的家老。後來,如水跟隨秀吉,作為秀吉的名參謀長協助創業,是身經百戰的老人。

  一次,秀吉和近臣閒聊,談論英雄豪傑。

  ——我死後,諸位認為,何人能取得天下?這是助興的遊戲,所以不必顧忌,暢所欲言。

  秀吉忽然這樣提議,眾人都來了興致。有的說,是德川大人吧?有的說,不,蒲生氏鄉大人更卓越;有的說,不,論善於作戰,還是前田利家大人。如此這般,列舉許多人名。秀吉一一否定,然後表態:「是跛子黑田!」

  如水年輕時代患過梅毒,長著一顆斑禿的腦袋。他曾入敵城囹圄,因而腳有殘缺。秀吉稱他「跛子」。這一愛稱包含了他對如水天才的始終嫉妒與喜愛。

  後來如水聽到秀吉此言,心中暗忖:

  (太合怕我。)

  因此,如水感到了自身的危險。為明哲保身,他將權力讓給長子黑田長政,迅速宣佈引退。如水是他隱居時的法號。

  卻說在朝鮮的三成。他必須和同是秀吉轄下的官員大谷吉繼、增田長盛一起,去和軍監如水一起召開軍事會議。於是,他們造訪黑田如水位於東萊的宿舍。如水的家臣傳達道:

  ——石田治部少輔大人惠臨。

  這時,為了消磨戰爭中的閒暇,如水正在下棋。

  「甚麼?是石田嗎?他來此有何貴幹?」

  如水的視線沒離開棋盤。

  「說是協商軍事會議。」

  「甚麼?軍事會議?」

  「啪」,如水下了一顆棋子。如水是穿過了戰國風雲的老人,眼下雖說頗不得志,內心卻有個想法——「是老子讓太合打下了江山」。因此,他不喜歡秀吉在天下安定後提拔起來、令大名畏懼的官吏三成。

  (是那個黃毛小子呀。)

  如水心懷這樣的想法。偏偏此時下棋的對手又是與三成不睦的淺野長政。

  「彈正(淺野長政)呀,治部親自來召開軍事會議。」

  「哼,孺子懂啥!」

  長政也沒停止下棋。

  「讓他們先到別的房裡等候!」

  如水下令後繼續對弈。對局剛開始,一時半刻不能結束,好不容易下完了。

  「對了對了。還讓治部等著呢。」

  二人趕來一看,三成不見了。早就頓足離席回去。三成不能饒恕如水的無理。他有一顆傲慢、易被恥辱傷害的心;對於非正義和怠慢,他有一顆近乎病態追究到底毫不饒恕的心。

  (我奉太合之命,前去召開軍事會議。如水看我年輕,態度輕慢。他輕慢我,就等於輕慢太合!)

  三成以這種推理稟報秀吉。此外,如水是個英雄氣質的男人,在軍中往往獨斷專行,做了不少超出秀吉命令的事。

  「怠慢職務,而且違反命令之事也很多。」

  三成向秀吉這樣報告。三成的報告從性質上看,重視「事實」。而這種毫不帶私情的報告方法,在如水看來,就是「讒言」。如水回日本後,想拜謁秀吉,秀吉卻拒絕接見。

  ——跛子的臉,我不想看!

  秀吉這樣表態。於是,如水回到了自己平素的居城豐前中津,正在閉門反省之間,迎來了關原會戰。

  「三成這廝,依仗受太合之寵,頻進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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