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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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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種無所顧忌的哭聲,她象重回到孩童時代一般。甚兵衛把手搭在阿旭的肩上,妻子的哭聲仿佛使他聽得入了迷似的。他想,這才是不折不扣的一個活生生女人的聲音啊。他對妻子說:「到天亮還有足夠的時間,你想哭就哭吧,想說什麼就說吧,可不要把我當外人哪!」 於是,阿旭以細微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開始說話了。令人吃驚的是,她竟說來到夫家以後,精神過於緊張,這使她感到難受。 「噢,是這樣!」 甚兵衛覺得很意外。阿旭的娘家乃是從五位下築前守,一個有二十萬石領地的大名。副田家當初充織田將軍部下時只有一百石的封地,如今也只有二百石。從二十萬石的大名家來到二百石的臣僕家裡,竟然會神經緊張,弄得幾乎要精神失常,這可真是件新鮮事兒啊。 不過,這倒也不是不可理解的。阿旭原來出生在尾張的一家最低層的貧苦農民家裡。她的最初的婆家也是如此。如果讓她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阿旭也會過得舒舒服服的。 誰知,她的異父同母的哥哥秀吉,在一個與阿旭毫無關係的天地裡,奇跡般地飛黃騰達,出人頭地,如今已是織田將軍麾下的一名諸侯,一個天底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的人物。於是,阿旭的命運和境遇,也一下子完全變了。自從她搬到長濱來住以後,她已是諸侯寶眷的身份了。前夫死後,阿旭與親生母親一起,在長濱城裡住了一年,身邊有一大群侍女服侍著。這一切,對她來說,猶如做夢一般。侍女們都出生在尾張和近江地方的武士家庭,她們從小所受的教養也好,經歷也好,全都和阿旭不同。阿旭不會象她們使用的室町習尚的武家用話,她本來不愛說話,因此就更加沉默寡言了。她和甚兵衛的婚事,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提出來的,說是她必須改嫁到家臣副田家去。也不管阿旭願意不願意,哥哥秀吉一手包辦了這門婚事。他對阿旭說:「副田家大小也是個名門望族,得趕緊學一點禮儀和武家的規矩。」 他派了一位從前曾經在近江的一家大戶人家——京極家當過侍女的老女僕去教她。然而,這些禮節、規矩是何等煩瑣啊!比方說,當妻子與丈夫同在一個房間裡時,她哪怕是要擤一下鼻涕,也必須跪著倒退到隔壁的房裡去擤,而且規定得分三個階段:從懷裡掏出白紙按著鼻子之後,始而輕輕一擤,繼則稍用力氣,再則如第一次那樣輕輕一擤。每件事都有種種規矩。當初她在尾張鄉下各地的時候,農民家裡哪來什麼白紙,擤鼻涕都是用手捏著一甩完事。想想過去,看看現在,阿旭的境遇該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啊! 她說,自從來到副田家以後,這種精神上的緊張變得更加厲害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周身血液的運行停止了還是怎麼的,舌根也不聽使喚,舉止動作也不能按老女僕教她的那一套規矩做到。為此,她只好從早到晚默默地枯坐著捱日子。 「這是一個好女人!」 聽了阿旭的訴說,甚兵衛恍然大悟,重新打量著身子略微有點胖的妻子。她這一個多月來一直如此拘謹,就象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從五位下築前守之妹似的。 「我全明白了。不過也沒有辦法。」 甚兵衛沒有笑,他用更加輕柔而又盡可能嚴肅的語調對妻子這樣說。並且告訴她,所謂禮貌和規矩,如果總是擔心著怕出醜,那就沒有比這更折磨人的了。不怕出醜,不怕差錯,行動自然,舉止大方,有什麼不合適的就改正,這才是關鍵所在。我以後也給你指點指點。你可以跟我當一個蹩腳弟子,不必想當一名高足。 「我來培養你。」甚兵衛對妻子這麼說。 他的這番話,並不是為了寬慰阿旭,而是有股子熱情,真心想把她培養成一個在禮儀和教養方面都符合武家妻室身份的人。 從那以後,每當甚兵衛留在家裡的時候,總是留意這件事,指點阿旭。然而阿旭畢竟不年輕了,加上過去的生涯中有三十多個寒暑是作為一個農家婦女而度過的,事到如今,還想把她改造成別樣的女人,這是比將野生動物馴育成家畜更為困難的事。然而甚兵衛卻對此懷有一股熱情。 另一方面,奉職公門的甚兵衛也沒有立下什麼功勳,除了婚後不久增俸到五百石之外,別的就無可談論了。 既然羽柴家還只是指揮著一個軍團,那麼也就只能如此了。舉例來說,擁有一千石封地的人,就要能夠率領一批家臣和軍團撥給他的一批步兵,擔任一個作戰單位的隊長,不單打仗勇敢,而且會用計謀。倘若沒有這樣的才幹,把甚兵衛的封地擴大到一千石,那就不僅關係到家臣的士氣,而且會影響整個軍團在戰場上的活動。在這個問題上,就是秀吉也不能看私人情面給自己的妹夫以特殊的待遇。 「等戰亂平定之後,也給他一座城池。」 秀吉曾對阿旭作過如此的允諾。這大概是因為,等時世太平以後,即使給無能的人以高官厚祿,那也是無關大局的。 在這以後,又過了五年,秀吉奉織田信長之命,任征討中國地方的司令。當他從近江發兵到達播州(現在的兵庫縣)的時候,秀吉把甚兵衛從戰鬥隊伍中抽了出來,讓他留守長濱,負責自己領地的民政工作。也許對於甚兵衛這倒是比較合適的任命。那時秀吉把他的封地增加到了七百石。 雖說俸額只有這麼多,然而副田家生活的富裕程度,卻遠遠超過俸祿收入的水平。因為阿旭自己還有一份國庫領得的祿米。靠了這份祿米,阿旭足以過小諸侯一般的生活。不用說,甚兵衛也沾了她的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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