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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每當收到秀吉的這種信件,甯寧常常想:「真會開玩笑!」

  她比誰都健康,平素食欲旺盛,本來就已經過於肥胖了,如果還要多吃,那可真不知會胖成什麼樣子呢。身材瘦小的秀吉喜歡面頰豐滿的女人,當時社會上也把這樣的女人看作美人,因而甯寧並沒有由於發胖而感到著急。但是,不管食欲如何,無庸置疑的是,秀吉對她的這種厚愛,越發加重了她在豐臣家的地位。舉個例子來說,天正十五年,九州之役的時候,秀吉從遠離京城數百里的肥後八代的軍旅之中,按照慣例,給留在大阪的甯寧寄了信。信中介紹了戰爭的情況和九州的風物,末尾寫道:

  嗚呼!此次九州之役使我衰老了許多。不知不覺之中,頭上已增添了許多銀絲。白髮如此之多,以至已無法一根根拔去。真叫我回大阪時,愧見夫人。

  這信的語氣,宛如給意中人的情書似的。而且不僅僅如此,信裡還有叫甯寧喜歡的話語。

  然則,我雖已白髮斑斑,如是其他女人,則又當別論,而與夫人相會,則可完全不用介意。話雖如此說,但我頭上的白髮也真增加得過快的了!

  「跟從前一樣,真會說話呀!」

  讀了這封信,甯寧一半覺得有點好笑,而內心深處倒也不無欣喜。其證據是,她一邊說著「你們瞧瞧這封信,看殿下有多好笑啊!」一邊把這封信給身邊的侍女們讀了。

  從這個時期起,秀吉的身體開始衰老起來。其證據是,從九州班師回朝以來,夜裡來甯甯房中的次數已經甚少。即便有時來了,也只是說:「啊!身體好嗎?今兒個飯吃了沒有?好吧,我講件有趣的事給你聽聽吧!」聲音洪亮,喜歡說話,這和從前完全一樣,而且對甯甯的態度越發顯得親熱了。然而卻已無力履行作為丈夫的那種義務。秀吉確實是老了。看來,正如他從遠隔山山水水的九州戰場,差人送到的那封為自己的衰老而歎息的信所說的那樣了。

  秀吉對其他側室,好象也是如此。

  「殿下近來很少行幸。」

  雖然還說不上是閨怨,她們卻這樣向甯寧訴說自己寂寞的心情。甯寧毫不介意地傾聽她們的訴說。也許是由於這一原因吧,甯寧也深得這些側室們的信賴,特別是加賀姬、三條姬、松之丸等人,都對甯寧十分欽慕,把她看作自己的姐姐。由於這個緣故,甯寧也常常受到這些側室們的娘家的敬愛。加賀姬,乃是前田利家和他的妻子阿松所生的女兒;三條姬出身於浦生家;松之丸姬出身於京極家。她們的娘家,在豐臣政權下,可以說個個都是聲勢顯赫的大名,他們通過女人和甯甯連結在一起,並把甯寧當作自己的靠山。甯寧在政治方面的影響力之大,非同尋常,雖然這不是她自己策劃的。

  然而,從這時起,在豐臣政權的朝堂的勢力之中,開始發生了一個與以前不同的變化。秀吉變得一味沉迷于一個女人的閨房裡。這在一向對人體貼入微的秀吉來說,乃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這個女人出身于淺井家,幼名茶茶,來到豐臣家後,開始稱為二之丸姬,後來又稱作澱姬。甯寧早就覺察到,秀吉不僅為這個女人的美貌所傾倒,而且這位澱姬的高貴的血統,對於他來說,具有無比的誘惑力。大概是由於出身卑賤的緣故,秀吉對那些出身名門的女性,始終懷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憧憬。即使在取得了今天的地位後,他這種感情也還是一如既往。舉個例子來說,甯寧是過繼給織田家手下的武士的,當秀吉的身份還低微的時候,甯寧曾經是他憧憬的對象,而這是符合他當時的身份的。

  甯寧心裡想道:「男人的愛好,好象不會變化似的,即便年紀大了也一樣啊!」

  對此,她不免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秀吉所喜好的貴族婦女,只是貴族中的武將人家的女兒,他並不喜歡公卿及親王的女兒,他之所以不想收羅這樣的女人到自己的後宮裡,大概是因為,在他年輕的時候未曾見過這些貴族婦女,因而也就不曾刺激過他,使他產生追求某個這種貴族婦女的欲望。秀吉對於異性的追求,是以他年輕時所見到的範圍為限的。其中與秀吉關係最為密切的武家貴族,乃是織田家。無論對於當時的秀吉來說,還是對於現在的秀吉來說,唯有信長的家族,才是至高無上的貴族;唯有繼承了這一家屬血統的女性,才有資格稱為閨閣千金。那時候,織田家裡,有個叫阿市的女子,她是信長的妹妹。生得婉麗無比,是個遠近聞名的美人。秀吉當時也一準曾以一種仰視高山雪蓮的心情,為之傾心的吧。這位絕世佳人阿市嫁到北近江地方的大名淺井家。後來,形勢發生了突變,淺井氏為信長所滅,阿市拖兒帶女改嫁到了柴田勝家。秀吉把這勝家追到越前的北莊城,並加以殲滅。當時,麗人阿市也自殺了。死時留下三個女兒,「乃是右大臣(指信長)的外甥女兒」,秀吉甚是看重,把她們一一撫養成人。這三個姑娘中最大的,便是澱姬。秀吉讓她住在大阪城的二之丸,故通稱「二之丸姬」。是否從澱姬住進二之丸時起,就屈從了秀吉,這件事就連甯甯也不清楚。照甯甯猜想,澱姬讓秀吉進她的閨房,是在秀吉從九洲戰場班師回京之後,即天正十六年(1588)秋天前後。

  其證據是,天正十七年正月,秀吉突如其來地說起「打算在澱地方造座城」的事,並托弟弟大和大納言秀長負責建城的工程。且說這澱地方是在山上,從大阪上京城的時候,必定要經過這裡。說是要讓澱姬住在那裡。為自己的側室特意造一座城池,這在秀吉是前所未有的事兒。那恐怕是秀吉開始愛上了澱姬這個女人,而且愛之甚深的證明吧。

  當甯寧聽說要在澱地建城的時候,曾用一種半正經、半挖苦的口氣對秀吉說:「排場好大啊!」

  秀吉縮著個脖子,突然壓低了聲音說:「你聽說了?」

  那語氣倒仿佛是在悄悄議論別人的事情似的。然而,唯獨臉上卻堆滿了天真的笑。甯寧不知有多少次受過這張討人喜歡的笑顏的騙。也許說不定,她這半輩子都是在這張笑臉的引誘下而度過的吧。

  「這可不是在說別人哪!」甯寧說。

  「那是主家的人哪!」秀吉回答道。

  他在主家這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秀吉說,澱姬不是一般的側室和侍女,她既然是信長的外甥女,那麼就是主家。因為是主家,理應給予特別的待遇——這才是情理。

  「是主家嗎?」甯寧反問他道。

  她說,從信長來看,澱姬乃是他的外甥女。總不能連外甥女都說成是主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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