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遼太郎 > 豐臣家的人們 | 上頁 下頁


  從十八歲起,孫七郎的地位和官職直線上升,令人眼花繚亂。然而實際上,他僅僅是木偶戲裡的一尊被人不斷更衣打扮、粉墨登場的木偶而已,自己則記不起到底做了些什麼。他只需讓他那瘦骨嶙峋的肉體維持呼吸、飲食和排泄,軍務自有人幫他料理,官位自有秀吉為他提升。孫七郎有每天大便兩次的習慣。在討伐奧州的征戰途中,他每到一處宿營地,總要隨地拉大便兩次。這麼一路上拉過去,一直拉到了津輕。天天都如此,直到平定奧州,班師回朝。古往今來,恐怕不曾有過如此輕鬆、省心的遠征將軍吧。況且,秀吉告誡他不得做其他事情。長久手之戰中,孫七郎大敗而歸。那時秀吉給了他一封包括五方面內容的訓誡信。自那以後直至孫七郎升任關白,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個年頭。在這五年裡,這封訓誡信,猶如一道緊箍咒一般,一直嚴嚴地管束著孫七郎。這自然不是靠孫七郎的自覺遵守,而是他身邊的老將崛尾、中村、宮部、山內等四位大名對他的強制。

  但是,在孫七郎升任關白之後,這幾個老將都離開了孫七郎,回到了他們設在大阪的將軍府中。而有一個名叫木村常陸介的人,從大阪上京,擔任了關白府衙內的總管,取代了原來的大名們。身邊人事的大變動,使孫七郎獲得了解放。木村常陸介與其說是一員能征慣戰的武將,不如說是一個文官色彩濃厚的人物。木村是近江人,與同鄉石田三成一起,在早先的羽柴家和後來的豐臣家,一直負責掌管行政事務。但後來被秀吉疏遠,所得功名富貴,不如昔日的同事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等人。他常常為自己的懷才不遇而唏噓歎息。孫七郎升任關白,常陸介覺得此乃天賜良機,便懇請秀吉,讓他當了關白官邸的總管。他思忖,既然在秀吉這一代已無法發跡,那麼,還是把希望寄託於下一代吧。一旦秀吉歸天,秀次成為第二代掌權人,那時我常陸介自然而然地就可以成為執掌天下實權的人了。

  不用說,常陸介對孫七郎的愛好和脾性,採取寬大放縱的方針。常陸介走馬上任那天,甚至對孫七郎說道:「殿下已身居關白,盡可自由行事。」對於孫七郎來說,他可從來沒聽到過這麼動聽的語言。

  「是嗎?」孫七郎說。

  儘管他感到常陸介的話有迷人的魅力,然而由於長時期養成了習性,他仍然小心謹慎、躊躇不前,但常陸介卻滿有把握似地對孫七郎說:「大阪方面,由我來設法對付,你儘管自由自在地行事。」

  常陸介想儘量迎合孫七郎的心意。他一方面博取孫七郎的歡心,與此同時,這個手段高明頗有才幹的總管,千方百計讓孫七郎成為一個合乎時勢、受人愛戴的人物。常陸介想出了一個奇特的辦法。這就是通過宣傳,把孫七郎描繪成一個愛好學問的人,給他戴上一頂學問的保護者和獎掖人的桂冠。

  在這個戰國時代,那些始終在征戰殺伐中過著戎馬生涯的武士出身的大名們,對於什麼學問之類,是根本不關心的。前田利家到了晚年,才聽人講釋《論語》。聽了之後,甚至還覺得很稀奇地勸加藤清正說:「世上竟有這麼有趣的學問!主計頭(注:加藤清正的官職),你也聽聽嘛。」秀吉對於學問也是毫不關心的。有一天,他見秘書忘了醍醐寺的「醍」字該怎麼寫,正在發愁,便說道:「啊呀,你寫個『大』字(日語裡,「醍」和「大」這兩個字讀音相同)代替不就得了嗎?」那時節,只有京都的五大寺廟裡的和尚以及朝臣、公卿等人,才勉強保持了一點具有學術氣息的文化傳統。秀吉以及他手下的大名,對於繪畫還略有興趣,而對學問之類,則是不聞不問的。這可以說是豐臣政權的一個顯著特徵。而常陸介則想把秀次樹立為學問的保護者。通過這種辦法,使世人對秀次造成一種印象,以為他是與其他大名截然不同的人物,是新思潮的倡導者。常陸介責成西堂和尚,一位負責文教事務的官員,去推進這一大樹秀次威信的計劃。西堂全名叫玄隆西堂,是東福寺裡一個頗有學識的和尚,年紀雖然還輕,但在京都的五大寺廟中,已小有名氣。

  西堂為秀次一手經辦了各種有關學術和文藝方面的活動。邀請五大寺廟的名僧在聚樂第舉行詩會,已經成了一種慣例。他還借用秀次的命令,從全國各地廣泛收集珍本、孤本書籍,並讓下野足利學校和《金澤文庫》捐獻藏書。他把收集來的各種書籍匯總到京城裡,存放在相國寺內,以供世人閱覽。與此同時,西堂還把那些千方百計地收集到的《日本記》、《日本後紀》、《續日本紀》、《續日本後紀》《文德實錄》、《三代實錄》、《實事記》、《百練抄》、《女院號》、《類聚三代格》、《令三十五卷》等古典名著,以秀次的名義獻給了天皇。另外,還召集了大和地方各大寺院的十七位名僧,令他們抄寫《源氏物語》。

  開始時,朝臣們私下議論道:「這小子不學無術。」

  大家都對秀次避之唯恐不遠。但是後來看到上述這番舉動,也有人隨之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不過,相反地,也有人因之而更加厭惡秀次,認為他的所作所為令人作嘔。例如藤原惺窩就是其一。秀次再三邀請他,他都託辭不去,始終不肯登門拜謁。惺窩私下對他的好朋友說:「這是糟蹋學問啊!」看來,只有此人看透了秀次欺世盜名、籠絡人心的意圖。

  惺窩還在他的好朋友面前,作過這樣的預言:「秀次這人個恐怕不長。」

  惺窩估計到,太閤已經有了嫡子,而秀次卻還老著面皮賴在聚樂第裡,一點也沒有想辭職或引退的意思。這樣,恐怕會招來殺身之禍。不只是惺窩,京城裡的所有公卿大夫,都在屏息凝神地注視著事態的發展。

  只有秀次官邸的總管木村常陸介,卻極力為秀次編造理由,叫他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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