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女神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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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防空洞入口的縫隙可隱約看到火光。 周伍起身走到門口,拉開一道門縫。木官家的洋房,每扇窗子都冒出火舌。霎時,門被爆風壓回,周伍踉蹌地跌回洞內。朝子哭了起來。 「糟了,是炸彈。」 一家人摟成一團,棲棲然度過一段漫長的時間。轟炸機似乎已經遠離,火焰的熱氣不斷傳來,洞內逐漸熱起來。 「好了,避難結束了。差點被蒸熟。」 周伍推開洞門走到外頭。猛烈的火舌正吞噬著房子。火光映得人滿臉通紅,幾乎無法正視。 「朝子,快出來,快。」 四個人走出洞外,朝宅邸的大門奔去。這時,依子突然噥道: 「啊,我的巴黎時裝。」 周伍來不及阻止,依子已轉身跑回防空洞,取出小皮箱。這時,一根著火的梁木正好從依子頭頂上落下。 「啊!」 周伍喊道。依於欠身躲避。火焰擦過她的臉頰,掉落在地上。依子仍然握緊皮箱,跑向三人正等著的大門口。她的毛皮外套有幾處星火,周伍和女傭趕緊將它們拍熄。 依子美麗的臉龐留下不可磨滅的灼傷,她成了半臉美人。 此後,依子不肯見任何人,終年待在屋內。 第二章 ……美貌的依子因灼傷留下醜陋的疤痕不過數月後,戰爭結束了。 在戰爭剛結束的一、二年內,諸如某太大美麗的臉蛋被火灼傷等事件,只是眾多悲劇中的一小段插曲。人們都在為重建安定的生活而疲於奔命,周伍自然也不例外。 這時,周伍被公司放逐,閒居在家。他環顧周遭,不禁為之一驚。那真是個難以言喻的陰沈家庭。他窮畢生之力建造的家,原來竟是如此晦黯。 依子始終待在家裡。笑容已不復出現在她臉上,苦滿仇恨的雙眼隨時盯著周伍。事實上,將自己創造成美麗女神化身的人正是丈夫,同時,灌輸她身為女人一旦失去美麗,即變成一文不值這種侮辱人的哲學的也是他。如今的她已不再美麗,甚至可以說變成一個可怕醜陋的女人,她失去生存的希望,只能活在一種完全喪失自我價值的絕望中。這種情況,與其說是空襲之過,毋寧說是受到丈夫冷酷哲學的影響,她就這樣掉進丈夫所佈置的殘忍陷阱中。 早晨,依子不再有攬鏡梳妝的習慣。唇不抹紅,臉不施粉,也不再使用市面上流行的香水。洋裝是樸素的灰色系。被火灼傷時是四十五歲,然而不過兩、三年,卻彷佛老了十五、六歲。那是因為當時她總是把自己打扮成三十四、五歲的模樣,如今卻打扮得比實際年紀老氣,因此理所當然有老得快的感覺。 這種故意惹人厭惡的做法,效果相當好。她誇張地表現出自己的醜陋,企圖報復丈夫。她傾全力要讓周伍明白,他所抱持的幻想都是虛無的。自依子年輕時,跋扈專制的丈夫即討厭見到女人剛睡醒時惺忪的臉孔,所以依子也養成比丈夫先醒來,稍微化妝後再躺回丈夫身旁的習慣。現在,依子決定,從將近五十歲的此刻直到死之前,每天清晨都要讓丈夫看到自己那張剛睡醒的恐怖臉孔。 她似乎要以整個身體作為見證,告訴周伍:「看吧,你認為是美的化身的那張臉,不施脂粉也不過如此而已。你用白粉、口紅、香水、寶石、華服裝飾我,那只是在欺騙你自己的眼睛罷了。其實潛伏在那美女身上的,卻是這種粗糙的皮膚,乾裂的嘴唇。請看個仔細,你的眼睛再無法從這個現實轉移至別處!」 ——一般男人只要身上有些錢,在看到那種充滿仇恨的眼光後,多少會在外頭拈花惹草以解胸中苦悶。但依子知道周伍不是那種男人,因此有恃無恐地進行報復計劃。而她的算計也確實與事實相吻合。 周伍這一生真正愛過的女人,只有他的妻子。他對她的愛不僅忠貞不二,而且幾近癡狂。他從不曾和別的女人有過緋聞,因為他是一個超乎平常的理想主義者。即使遇上這種嚴酷的希望破滅仍不變節。 他對女性美的愛好,就像科學家熱愛科學、哲學家熱愛哲學那般執著,再無餘力去追求其他形形色色的美。為了貫徹自己的信念,他花費長久的時間與耐力,集中意念去完成這項偉大的工作。但是,現實在一夜之間毀了一切。僅僅一夜之間,那張世上罕有的美麗臉龐,竟被灼成駭人的面目。 比起妻子,周正才是最絕望的人。雖然他曾經為了妻子而處心積慮地和「老化」這個天敵戰鬥,但對於輕微的皺紋、皮膚老化或肌肉鬆弛等無可避免的自然現象,這個抱持昔日幻想的丈夫倒是能處之泰然,不那麽在意。因為他知道若要共同生活,必須學著習慣她的衰老,並且不去恐懼。即使是天人也難逃所謂的五衰。天人在臨終前,身上的光暈會消失殆盡,華髮散落,兩腋流汗,肉身臭穢,端坐頹崩。……那一把突如其來的無情火,對周伍來講,恰似恐怖的五衰,毫無預兆地突然降臨在天人臉上。 戰爭結束數年後的某日,周伍和一位朋友在客廳閒聊。那是梅雨季的一個午後。朋友的話題繞著放遠即將結束,戰前實業家雄風將恢復等等樂觀情勢打轉,周伍耐著性於敷衍他。隨後,朋友的話題又扯到前些日於太宰治殉情的事情。 「這些文人真差勁,」客人說:「有妻室的人,還跟其他女人牽扯不清。」 「那妻子一定很讓人難以忍受。」周伍說。 「但是,聽說太宰治很愛他的妻子。哎,真叫人搞不懂。」 「喔,他很愛他的妻子?」 周伍露出感興趣的表情。深愛著妻子的男人,卻落得這種悲劇下場,這件新聞勾起他的好奇心。朋友瞭解周伍也深愛他的妻子,從不做越軌行為,以及他的妻子自毀容後不再見客等事,因此很機警地打住這個話題。更何況周伍並不是一個對日本現代文學感興趣的男人。 朋友的目光移至庭院。數日來的梅雨總算暫停了,濃密的綠葉滴下承荷不住的雨滴。當時的田園調布尚未受到市中心噪音的污染,庭院裡的樹叢飽含了連日來的雨水,濕潤、沈重的樹葉互相低垂地依偎著,整個庭院于人一種莊重嬌嫩的感受。通往門口的踏石也長出又厚又黑的苔蘚,有如動物的背脊般濕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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