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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鏡子在上個週末與一幫打高爾夫球的夥伴去了川奈飯店,不過她沒打高爾夫球,只是玩了玩撲克牌。飯店老闆O先生總是對鏡子特別關照。當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來到前廳時,他便做出打高爾夫球的手勢,問道:「您今天玩這個?」當她想往真皮沙發上坐下時,他有說:「腰部會著涼的。」鏡子對這種典型的戰前型紳士所崇尚的、過去人們一點也不感到詫異的典型娘娘腔,覺得十分滑稽可笑……不過,聽了鏡子的這一番話以後,收卻無法一下子理會所謂時代性錯誤的含義。在他長大成人的時代裡,向女人們大獻殷勤的時尚早已不復存在了。

  兩個人去看電影《埃及人》。電影真可謂無聊透頂。他們倆只是讓目光在寬熒幕的畫面上來回遊移著,內心卻在想一些與電影毫不搭界的事情。收想的是與身邊這個閑得無聊的漂亮女人之間「什麼也不是」的關係。而鏡子也在想著與這個漂亮青年之間「什麼也不是」的關係。

  在所謂「友情」這種說法中存在著偽善。毋寧說他們倆屬￿那種欣賞著彼此之間性的冷漠的關係。這也是因為在需要對方從不間斷的性的關注這一點上,他們倆是過於相似了。這兩個人的關係屬￿那種一起享受休戰和安息的關係,並且鏡子喜歡別人的情感,而收卻渴望著自己的情感。

  電影一散場,鏡子和收又開始手挽著手在夜晚寒氣逼人的街道上散步了。「彼此不相愛,這是多麼幸福啊,是一種多麼富於家庭溫暖的狀態啊!」收忖度道,「在這個女人面前,我沒有必要再次記起自己長著一張西班牙人似的臉。」——由於過分的幸福,收脫口而出:

  「喂,到了80歲時,我們結婚吧。」

  因寒冷而微微失去知覺的臉頰使鏡子也充滿了恰似幸福的情愫:

  「到了80歲,是啊,到了80歲,我一定會和你結婚的。」

  這是一個沒有雪的冬天,走著走著,滿以為天上就要下雪了,可怎麼也下不起來。鏡子邀請收共進晚餐。這是因為收說,他要把現在交往的本間鞠子這個女人的事情一一向鏡子報告。

  一走進開著暖氣的餐館,鏡子的耳根便一下子發熱了,感到一陣微微的癢癢。這既像是凍瘡的前兆,又像是她對別人情事的關心被再次喚起了的徵兆。

  在冷盤送上來之前,鏡子催促收道:

  「後來又怎麼樣了呢?第一次是在哪兒相遇的?」

  「在後臺。」收開始講述起來。

  當然,收並不討厭講述自己。但是隨著講述而喚起的記憶只會起到模糊自己的存在這樣一種作用,這無疑是很可怕的,說如同目睹了下面的情景:在廉價染料染成的布匹上,諸多的色彩在洗濯的清水中忽然褪去了顏色,以致於彼此摻合在一起,變得混濁不堪。不少人依靠記憶被反復喚起以便確認某種印象,憑藉追蹤體驗以便加深其意義。倘若把收看作正好相反的情形,那麼,具有將這一切加以確定和深化之功能的那些記憶的部分,不是在他自身沒有察覺之時便已悄悄地如堆肥一般被累放在了某一個地方嗎?不知什麼時候那令人噁心的堆肥不是會在他身邊散發出奇怪的臭味嗎?

  收甚至還害怕看見鏡子聽完他講述後臉上露出的那種滿足的表情。對他來說,那表情在女人所有的表情中無疑是一個最大的謎。

  在刨根問底之中,鏡子能夠輕鬆地與講述者共同擁有那些記憶,最後甚至能夠掠奪對方的記憶並攫為己有。如此這般,鏡子將他人的記憶加工為一種比體驗更為生動的東西,同時徹底摒除了伴隨著體驗而產生的失落感和事後的悵然。而且她擅長於把這種架空的體驗全盤變成自己生存的養分。

  鏡子惟有在全身心地傾聽著的時候,能夠讓自己帶著某種近乎於表演的感情愛上這個平常自己毫無興趣的年輕美男子。只有在這種時候,人造的假花也能變成活著的真花。鏡子的觀念與收共眠于同一張床上。

  最終鏡子醒悟到,自己之所以與「活著」、與人生、與體驗這一類粗糙雜亂的東西無緣地生活著,其實並非因為自己匱乏勇氣。正因為如此,鏡子得以擺脫了「活著」所具有的那種不能後退的性質,只能體驗惟一一次的性質,不可能同時在另一個地方進行另一個行為的性質,即人生惟有一次的法則。她把從許多人那兒獵獲而來的記憶保持了比自己親自去做更色情的成分……那天晚上,她擷取了足以滿意地上床就寢的果實。不管怎樣,既然在收看來,行為只是一種記憶,那麼,它與作為記憶而清晰地留存在聽他講述的鏡子內心裡的那些東西之間,又有什麼區別呢?就收的同一個體驗而言,鏡子和收難道不是具備著完全相同的資格嗎?如果是這樣,那麼,「這是收所體驗的」這種說法又有什麼意義呢?

  ……吃完甜點時,一直悉心聆聽著的鏡子以一種「果然不出所料」的神情,凝視著眼前像是虛脫了一般的收的臉龐。

  分享收新近情事的記憶,給兩個人的關係注入了一種親密感。因為還不想就此分手,所以飯後兩個人又手挽手地在夜晚人影稀疏的街道上躑躅起來。因年終和新年掏空了腰包的人們或許現在正老老實實地蜷縮在家中,從而將街道變得更加冷清淒寂。在那些還沒有打烊的服飾店和洋貨鋪裡,也看不見客人的影子,只有耳環、領帶夾正在空虛地閃射著光芒。或許黎明時分,會有冷霜打落在這些櫥窗上吧。

  「你不是演員嗎?難道不能做出一副更像情侶的模樣和我走在一起?」鏡子用快活地聲音說道。

  「說真的,我僅僅是為了舞臺才生就了這樣一張臉蛋的。」

  收的心境突然變了,盼望著鏡子能夠嘲笑自己的窩囊,那種無論怎麼等待也撈不到好角色的窩囊。但是這個教養很好的女人是決不會提起傷害他人自尊心的話題的。

  「那麼,即使到了80歲,也一定要讓我看到你這樣漂亮的臉喲!」鏡子謙恭地說道。在大樓的罅隙裡,閃爍著開往遠方的電車的火花。

  「不久,衰老就會降臨吧。」收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情思忖道,「我將變成一個令人討厭的只會吹噓年輕時的力氣和靈巧的乾癟老頭吧。」

  一個小學生模樣的賣花姑娘正纏著人兜售鮮花。那些花被包裝在冷冰冰的打濕了的玻璃紙裡。收停下腳步買了一束。從小姑娘那雙毛線手套的窟窿裡露出了她紅薑似的大拇指。

  「送給我的?」鏡子問道。

  「不,」收殘酷地回答道。他一邊走著,一邊用鞠子送給他的貂皮手套的指尖把色彩黯淡並已經打蔫的菊花、水仙花、冬薔薇花的花瓣,一瓣一瓣地撕扯下來,撒落在大路邊。鏡子也走過來幫他的忙。

  「我們是在故意裝出一副喝醉了的樣子呐。」鏡子說道,他們倆萌生了一種自己將會變得快活起來的預感,可就在預感尚未應驗之前,花束已經被撕扯得一乾二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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