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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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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收說成是一個知性的男人,誰都會噗哧大笑吧。他不應該被叫作知性的男人。他只是一個自我意識在其本質上能夠無限遠離知性世界的典型人物。 跳了很多次舞,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兩個人開始了幸福的舉動。男人把手搭在女人的肩上,而女人則把頭靠在男人的胸脯上,這比舞臺上的動作還要顯得怠惰,並更富於日常性,所以姑且上能稱之為幸福吧。黑色晚禮服的美麗女人與白色套頭毛衣的男青年,正因為這一對情侶穿著上的不協調才更顯得充滿了色情吧……酒代替了風流的談話。鞠子這一次又對男人囁嚅道:「多漂亮的腿啊。」當鞠子這樣說的時候,她用的是夜總會的女人們說「摸摸我的腿也無妨」的那種口吻。但是收全然不具備把自己看作一個知性的或精神的男人的那種自尊心,所以他不可能從中感受到屈辱這類的東西。 女人稍稍鎮靜下來,又開始講起她剛才出席的那個無聊聚會上的事情。那兒盡是些老人,半數以上都是外國人,其中一個50歲上下的美國人長著堆滿橫肉的毫無表情的臉,喋喋不休地說著話,還不時像下顎脫了臼似地,露出雪白的假牙笑個不停,其實無非是為了強調自己所說的俏皮話的效果。還有一個講英語的德國人,他把「war」發成「bar」,以致於他說了些什麼,誰也不明白。而在床榻上從不曾擰過鞠子屁股的丈夫竟然在如此無聊的晚會上悄悄走過來,為了尋開心而使勁擰了一把鞠子的臀部。 鞠子把她的丈夫描繪成一個肥胖的怪物。 「不過,男人的身體肥胖也罷,骨瘦如柴也罷,女人似乎都並不怎麼介意的。」收說道。 「或許有那種人吧。但是,我很討厭那些肩膀過窄抑或大腹便便的男人。」鞠子說道。倘若由她來組織內閣,那麼所有的內閣官僚都將只會安排30歲以下肌肉強壯的美貌男性來擔任。鞠子決不像一般的女人那樣動輒開口說什麼「愛我吧」。收只需茫然地端坐在自己世界的中心,即保持怠惰的狀態便可以了。 兩個人像是理所當然地走進了旅館。巨大的床鋪被安置在紅色地毯的中央,枕邊的牆紙是金色的。在地毯的盡頭有一個室內小院,小院仿效龍安寺的石頭庭園,讓岩石突出在一片白砂之上。在這個可怕的房間裡,本間夫人催促收趕快脫掉衣服。他站在粗俗的背景前面,變成了一具裸露的身體。夫人目不轉睛地帶著愉悅的神情望著他,說道:「多像一座雕塑呀!」她走近他,猶如在毛皮店觸摸毛皮一般,帶著欣賞的表情觸摸他的身體,然後輕輕地咬住他那樺木色的乳頭。而此時鞠子還依舊整齊地穿著衣服。 不過,鞠子並非故意擺出一副女雕刻家的架勢。只是她認為觀賞、撫摸純屬審美的範疇,與羞恥和罪惡毫無關係。她之所以不寬衣解帶,僅僅是緣於刺眼的光線,而並不意味著超出了一般女人只願意在薄暗中脫掉衣服的習慣之外的東西。果然,當進入床榻時,鞠子關滅了所有的燈光。她是羞恥心的化身。她很正常,與一般人別無兩樣,真摯而誠懇,毫無那種隨隨便便、意氣用事的地方。鞠子的特色只在於與一般人相比多少有些過於誠實了。 另一方面收有些微妙地感覺到了一種失望。之所以說「微妙」,是因為這種失望的性質就連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把握。本以為遇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女人,可現在又產生了一種並非如此的感覺。所謂的「夢寐以求」,究竟意味著什麼呢?倘若對此進行一般思考,又不免令人啞然失言。 在做愛的過程中,他的存在又變得模糊不定了。他被融解了。他存在的保障已不知去向。於是他發現自己是那麼孤獨伶俜,發現自己被茫然地拋置在做愛這一行為的背後。剛才曾那樣讚美他的肉體,在眼前清晰地映現出他存在的這同一個女人,現在卻雙目緊閉,淪陷在女人自身的那種陶醉感的深淵底部,蛻變為一個與收的整體存在毫無關聯的東西,沉沒在那無論怎麼呼喚也音訊杳無的遠方。 收認為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可人生中常常發生的卻正好是「這種事情」。這一切是無法更改的,即使倍加注意和訓練,實施改良,對這個年輕的演員來說,也都沒有比在床榻上看到別人的演技更可厭的事情了。與其看到那種醜惡的東西,倒毋寧一死了之。 在美麗和威嚴這一點上,鞠子的身體與她的臉蛋頗有類似之處。在她豐腴的胸脯上聳立著高高的乳房,上半身陡然在腰間收縮變細,沒有半點脆弱和粗糙的地方,顯得豐滿而優雅。肌膚的每一個部位都柔軟光滑,充滿強烈的彈性。這一切都是無可挑剔的。 事後,當收點亮枕邊的檯燈時,鞠子用贈送給別人中意的禮物後那種心滿意足的自信語氣問道:「愛我嗎?」這個問題顯得那麼順理成章,而且聽起來時間與地點都頗為得當,以致於反而使收十分不快。「以為我會愛別人嗎?」——好一陣子他都暗自對女人的判斷失誤束手無策,但毋庸置疑,他最後還是做出了一個不失體面的答覆。 床榻四周彌漫著的那種沒有季節感的、低劣房間中死寂的氛圍,無疑是很可怕的。牆紙的金箔、地毯的紅色、庭院的石砂,在深夜釋放出過於鮮豔的色彩。突然隔壁響起了排放洗澡水的聲音,熱水被排水口吸進去的那種悲慟欲絕的尖叫聲螯刺著人們的耳膜。過一會兒又平息了……這是一個與收迄今為止所度過的沒有什麼兩樣的夜晚。 收具有怠惰的才能、消閒的才能。在他看來,一人獨處與兩人廝守沒什麼兩樣,只是兩人廝守要多少好受一點而已。他對情事的興趣也僅限於這種程度。但對於女人來說,這恰恰是最刺激、最能撩撥人的東西,所以他與本間夫人的關係一直持續到了新的一年。收對鞠子給自己買了那麼多各式各樣的東西很是吃驚,正如母親所預言的那樣,收的西服和外套在一個冬天裡竟然增加了5套,而且全都是約翰·庫柏、多米爾·弗雷等名牌極品。 一月中旬的一天,他穿著訂做的第一件西服和外套在寒冷的大街上徘徊時,與鏡子不期而遇了。因寒冷而凍成了桃紅色的鼻尖使鏡子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女學生。 「好久不見了。」她盯視著他的衣服,說道,「看來是大獲成功了。」 這分明是一種與鏡子性格極不相稱的粗俗的挖苦,但在收看來卻並不一定如此。他們倆在一家小店裡喝著茶。店裡擁擠不堪。 「我媽在新宿新開了一家咖啡館呐。」 「情況如何?」 「開業匆匆,但卻顧客盈門。我老媽生平第一次發了點小財。」 收覺得很滑稽,不禁兀自笑了。然後又說起了清一郎,據說他在摩登的新居中過著美國式的新婚生活。那個陰鬱的男人如今或許不得不洗飯碗涮盤子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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