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鏡子之家 | 上頁 下頁 |
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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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不喜歡講述自己的夏雄只是含糊地微笑著點了點頭。 有人影在他們的上面晃動著。峻吉和夏雄抬起頭,望著那人的身影。原來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年輕女人。 在江邊稍稍高出的地方,那女人被茂密的蘆葦簇擁著,任憑黃昏的風吹拂著她的頭髮。她高高地挽起身深藍色花格子罩衫的衣袖,穿著一條深藍色的緊身裙子。那身影以夕暮的天空為背景,顯得異常美麗,腋下還挾著一本薄薄的白紙皮的書。 女人臉色蒼白,在夕暮的天空映襯下,儼然如傍晚時分的月亮一般。惟有嘴唇是紅紅的,鼻子和臉頰被染成了黃昏的色彩。或許是沉湎於自個兒的詩境中,對這三個乘涼的人甚至不屑一顧,仿佛從撫摸著她白皙喉部的河風中感受到了某種半精神半感官的快意。莫非她是詩人?但這也並不值得恐懼。女人的詩歌想像大都不超乎官能的東西。 估摸有二十四五歲吧。可峻吉屬那種不太介意女人年齡的人。 突然,拳擊手低聲說道: 「對不起,能不能幫我用車把母親送回家?」 「你呢?」 「我想一個人留在這兒。」 母親豎起耳朵聽著這一問一答,不等成行便先對夏雄特意用車送自己回家的辛勞說了一大通感激的話。夏雄留下峻吉,帶著他母親,跨過淺灘上架設的木板,把河岸拋在了身後。只見河灘上石礫的白色在夕暮中顯得越發耀明瞭。 「這種事常發生嗎?」畫家一邊坐上汽車,一邊用良家子弟的口吻問道。 母親一邊囉裡囉嗦地道謝,一邊坐進了汽車。待等汽車發動以後,好心腸的母親又說道: 「哎,盡給您添麻煩。不過,那孩子也很能體諒大人的心情呐。所以我這邊也必須體諒他呀……」 鏡子在輕井澤有一棟父親留給她的別墅。但與丈夫分手以後,她已不去那裡了。其中的一個理由是,如果夏天去那裡,會有與分手的丈夫不期而遇的危險性。再一個理由是,夏天將別墅用昂貴的價格出租以獲取超過維修費與租金總和的收入,這已成了她的一大樂趣。這是在聽從了清一郎的忠告後進行的。 夏季,民子在酒吧裡頻繁地請假休息,去位於熱海伊豆山父親的別墅消夏。那兒原本是父親的避寒勝地,可一到夏季便向這個無可奈何的女兒敞開了門庭,而他自己卻決不在這裡露面。所以每到夏天,民子總是把朋友邀請到這個比東京還酷暑難當的家中玩耍。 夏天快要結束了。這天,鏡子、收和峻吉商量好來這裡玩。但清一郎忙於公司事務,而夏雄還在埋頭進行畫的創作,所以,不能同行。 民子父親的別墅本來是一間不大有特色的日本式平房,可利用臨海山崖上的斜面,在平房上增建了一層又一層,以致于形成了如今這種分不清是三層樓還是平房的有趣結構。這是一個最適合於孩子們捉迷藏的房子,所以,就連大人也可以在這裡充分享受到嬉戲的樂趣。 在逗子的朋友家避暑的收最先到達。鏡子理應坐著峻吉駕駛的夏雄的車隨後就來。 民子知道,獨自先來的收已很快換好游泳褲去了院子裡,所以,她把冰鎮飲料端到客廳裡,朝院子裡叫著他的名字。這兒與其說是客廳,不如說是連結大門與院子的木板屋,裡面胡亂地擺放著躺椅。無論怎麼悉心擦拭,有人用腳帶來的砂子還是不可避免地積留在了木板屋裡。大家把在這兒所跳的舞命名為「沙沙舞」,因為跳舞時腳踩在砂礫上總是發出「沙沙」的響聲。 收把手搭在院子角落裡的松樹枝上,眺望著大海和夏天的雲彩。聽見民子的叫聲,他回過頭來。其實他眺望著的並非大海和夏天的雲彩,而是大海和雲彩所映現出的他那被陽光炙曬後的胸脯和胳膊上新增的肌肉。 那兒新生的肌肉正熠熠閃光。曾經習慣于無為的他近三個半月以來,每週三次從不間斷地出入健身房,才煉成了這副模樣。在依舊撈不著舞臺角色的這些日子裡,肌肉卻以微妙的實在感慢慢增多了。肌肉一點點地將空氣排除到了他的輪廓外圍。他暫時停止愛自己的臉龐,而愛上了像盆景般精心栽培的肌肉。 ……收赤腳走進了木板屋。從他的腳掌上有一些金色的砂子像是佈施似地散落在了地板上。 民子和收面向大海,將身子深深地埋進躺椅中,一邊呷著冰鎮飲料,一邊聊起了鏡子和峻吉的閒話。然而,收所希望的話題卻別有所在。他巴不得民子能夠早點就他那令人刮目相看的健壯身體發表點什麼感想。 然而民子對此卻閉口不提。所以他只好又俯下身子瞅著自己凸起的胸脯。只見胸脯被陽光曬成了琥珀色,散發出肉體馥鬱的馨香,被強有力的纖維繃扯地緊緊的,看上去豐腴而柔和地高高隆起著。誰會相信這就是過去那個收的胸脯呢?……但民子依然未置一詞。或許出於無意識,或許想把民子的注意力引向自己的身體,他把葡萄色的飲料潑灑了一點在自己的胸脯上。只見一線液體宛若神秘的鮮血一般從他的喉頭流向了胸脯肌肉的表層。可民子卻沒有發現。收終於在希望未果的焦慮中用自己的手粗魯地揩拭著自己的胸脯。 「或許肌肉還不夠多吧?」 肯定是如此。開始訓練才僅僅三個半月,更何況自己眼睛能夠判明的變化在別人眼裡不一定就能清楚地顯現出來。一想到這兒,他感到胸脯的肌肉仿佛陡然間急劇萎縮了似的,曾經是那樣映襯出大海與夏日雲彩的胸肌竟然消失了。沒有引起別人的任何注意,這使新生肌肉的存在又變得模糊不定了。 就像有人慌忙捏緊手指間滑落的砂子那樣,收帶著異乎尋常的羞恥心,將咒語似的力量全部押在了下面的話語上: 「你沒發現吧,自5月以來,我的體重增加了一貫(一貫,重量單位,等於3.75公斤。——譯注)五百,胸圍也增加了10公分。」 其實這並非什麼離奇古怪的問題。民子有義務更早留心到這一點,因為他們倆第一次睡覺,就是在去年夏天的這個家中。而那以後民子再沒有看見過收的裸體。 民子對收這種暗含譴責的語調頗為吃驚,於是把目光轉向了收。但是,民子要從那裡辨認出收的身體卻並不容易,因為打那以後的一年中,她所見識過的很多男人的裸體交織於她的大腦中。而且她的缺乏主見是那麼徹底,不太習慣于不同的男人擁有不同的肉體這樣一種想法。無論男人的裸體是肌肉翻滾還是骨瘦如柴,抑或虛胖無比,又怎麼可能把這些稱之為「個性的」標誌呢? 在發愣了一會兒後,民子發出了源于她那天生善解人意的性格的讚歎聲: 「說來倒也真是的,你變得這麼健壯,我都差點認不出來了。的確是很出色的肉體美。」 但這一奉承卻嚴重地傷害了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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