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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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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操作無疑在苦澀中滲透著歡欣、在理性中摻雜著陶醉,其縝密的技術性考慮與感覺上的沉溺合為了一體。 ……他再次審視著小畫稿。其實,那四方形落日的紅色,即使用炭筆拓下畫稿後再稍加修改,也足以湊合了。然而,一旦覺得它不盡如意,便怎麼也沒法把它原封不動地撂在一旁了。 他打開裝著顏料的小抽屜,把紅色的顏料放在了榻榻米上。他曾把顏料裝入玻璃瓶中,一一標上顏色的名字,然後把24瓶一齊放在了抽屜裡面。父親從不吝惜買顏料的錢,所以,夏雄年紀輕輕的,便已經成了可與大畫家媲美的顏料收藏家。 當夏雄開始描繪黃昏時那扇黑雲形成的神奇窗戶中所出現的落日時,使用的是早些年從外國進來的那種純紅色。但是,再一觀察各種各樣的紅色,比如九華朱、紅赤汞、旭日光朱、高麗朱、鳳舌朱、濃紅朱、丹紅朱等,並用手指蘸上粉末塗在紙上比較一看,他改變了主意,打算用鳳舌朱了。再白色的顏料碟上,他一點點地用鹿膠來融解鳳舌朱的粉末,試了試顏色。果然,這種鮮紅的顏色把碟子染成了不祥的落日的那種色彩。「現在碟子裡停留著一個落日。」夏雄想道。面對這種顏色,再和小畫稿的色彩進行了一番比較,夏雄不由得長時間地沉浸在令人麻醉了的快感的思考中。顏色有一種危險的性質,它是一種既使感覺蘇醒也使感覺麻痹的奇妙的毒素。越是進行比較,各種顏色就越是在某一瞬間裡煥發出讓人沉醉的美麗,而在某一瞬間裡卻又突然變得醜陋不堪了。「哪個才是真正的落日呢?那黃昏時分隱沒在地平線上的落日才是贗品吧。而在這小小的白色碟子裡,不正是落日的精髓在閃閃發光嗎?」 一天,峻吉給夏雄打來電話,說是要帶母親去給哥哥掃墓,請夏雄把車借給他用用。這是常有的事,夏雄幾乎從沒想過,自己對汽車的所有權完全體現在什麼地方。 他也知道,峻吉是從不撒謊的。即便峻吉借車是為了去泡妞,他也會供認不諱的。惟其如此,夏雄的車子才得以在與主人毫無關聯的情況下不時幹出一些不合時宜的事情。 因此,既然今天他用車是出於這樣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再加上長長蟄居後夏雄也想自己駕車出去消遣消遣,所以便問峻吉意下如何。峻吉十分贊同。下午,夏雄在澀穀車站把峻吉母子倆搭上了車。 峻吉的母親在一個三流百貨店的食堂當主人,好容易才請准了假,所以她說想去為戰死的長子掃掃墓。年輕時,她做過大戶人家的女傭,如今雖說有些肥胖,但卻舉止穩重、彬彬有禮,與拳擊手的兒子形成了有趣的對照。 她穿著樸素的和服,手裡拿著一束鮮花和線香。雖說大兒子的忌辰是下個月的20號,可一個月前的今天又恰逢盂蘭盆節,所以母親想起要去掃墓,並讓峻吉也一同去。 大約開了45分鐘,車子到了多摩靈園前的車站。從這裡再沿著河流的方嚮往下游行駛。出發的時候日光已經西斜了,所以不是很熱。還沒有到達目的地,母親便為能夠在涼爽的天氣中進行掃墓而三番兩次地向夏雄表示感謝。峻吉老老實實地表現出在這種場合下作為一個害羞的兒子應有的反應,極其少見地一直保持著沉默。而夏雄則陶醉於自己精湛的駕駛技術之中。 一扇雄偉的山門高高地出現在前面通有小徑的地方。它聳立在寬闊的石梯頂端,正對著東方,所以從背後沐浴著陽光,將粗大圓柱的陰影投向了這邊。從下面往上仰望,只能在山門的一排圓柱之間看見夕陽映照下熠熠生輝的一片天空,所以這扇古老的山門看起來就宛如神殿的廢墟一般恢宏而悲愴。夏雄為在這樣一個被人遺忘的地方有著如此漂亮的山門而不勝驚異。 在石級的兩側有幾株松樹亭亭玉立,而周圍卻不見人煙。 三個人走下車,沿著石級緩緩而上。漸漸地山門那邊的風景映現在眼前:看不見理應有的正殿的影子,只有平坦的臺地那邊遙遠的森林在夕陽中璀璨閃亮,莊嚴無比。寺院就位於正殿寬大的山頂上。爬到石級的盡頭,出現在視線裡的是占去了這廣闊地面一半面積的無數嶄新的墳塚。基石幾乎全都形狀相同,而且大都顯得新嶄嶄的。那不久前才砌上去的墓石正沐浴著夕陽,透出鮮活的光芒。在這過於明亮的墓地景色中隱伏著一種特別的鬼氣。 寺院裡樹木稀少,只能遠遠地聽見那些一齊鳴唱的蟬聲。 「你哥哥的墓上終於立起了一塊漂亮的墓石。」母親說道。 夏雄跟著他們倆在新砌的墓石中間走來走去。這兒全都是戰死者的墳墓,他們無一例外全都是20來歲的年輕人。 夏雄還不曾見過這樣的墓地,這兒既沒有疾病、老醜,也沒有腐爛,它是一片光彩照人的青春活力與死亡驀然相接而產生的墓地,即青春的墓地。正因為如此,較之世界上的普通墓地,這兒更是死亡恣意揮霍力量的紀念地。 從同樣大小、同樣形狀的墓石中間,母親立刻找到了兒子的墓標。在墓石的側面雕刻著:「昭和17年8月24日,戰死於所羅門群島,享年22歲。」 母親蹲下身子,供上鮮花和線香,把小小的念珠掛在肥胖的指尖上祈禱著。夏雄也雙手合十。峻吉站在母親身後,繃緊了那張英武的面孔,目光緊緊盯著哥哥的墓標。倘若哥哥還活著,也該有34歲了,或許早已變成了一個貌似通情達理,實則沾染上世俗污垢的可憐蟲。而眼前的他卻是一個永遠年輕勃發、永遠翱翔在戰鬥的世界中光彩照人的哥哥。擁有這樣一個哥哥使他頗感幸福。哥哥便是行動的高抬貴手。行動家所必需的東西,即驅使他行動的一切動機、強制、命令、名譽感、還有對男人而言,一切與宿命密不可分的觀念——義務感、有效的自我犧牲、鬥爭的喜悅、簡潔的死的歸宿等等,這一切的一切在哥哥那兒無一或缺。而且,哥哥擁有與如今的峻吉十分相似的俊美的年輕肉體……一旦完整地擁有了這些東西,那麼,再苟延殘喘著去摟抱女人和領取薪水,又算是什麼呢? 從不羡慕他人的峻吉卻惟獨羡慕著他的哥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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