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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在嗅知藝術才能的內部所潛藏著的一種難以擺脫的陰暗這一點上,世俗的人們的鼻子是不可小看的。所謂才能乃是宿命的一種,而所謂的宿命或多或少都是市民生活的敵人。只依靠天生的東西來經營人生,這顯然屬￿女人和貴族的生存方式,而並非男性市民的生存方式。

  觀察、感覺、描寫,把這個活著的、運動的世界變成一些只有色彩和圖形的靜止的純粹物象、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夏雄卻感覺不到其中的可怕。而最初深感恐怖的父母也在不知不覺之間對世間所評價的「才能」這種說法感到釋然了。但這依舊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觀察事物,而且事實上他也的確能夠看見某些東西!

  在旁人眼裡,夏雄的某些地方總有點與眾不同。從孩提時代起,他與環繞著自己的世界就沒有任何格格不入的感覺,從不曾想像過世界是以另一種風貌映現在他人眼裡的。儘管如此,在他可愛的舉止中,卻有某種引發別人來庇護他的感情的東西,這一點是確確實實的。一個曾見過十二三歲時的他的婦人(儘管是一個熱衷於看相的人),這樣說道:

  「他的長相在幾百萬人中才有一個。這少爺可要好好愛護啊,必須像對待玻璃那樣來精心養育他。他有一雙多俊秀的眼睛啊。這有力的目光會把這個少爺從玻璃的易碎中拯救出來。否則,不到四五歲他就早已像露珠似地消失了。或許可以稱之為天使吧,反正有一種並非此間之物的感覺。少爺是這個世間的寶石,所以周圍的人必須得好好待他喲。而他自己呢,也該好好珍惜自己。」

  這是一個頗為上等的預言,但同時又是一個不祥的預言。玻璃、露珠、天使、寶石,這些能說是對人的比喻嗎?在孩提時代,父親帶著他和兄弟們一起去大海。大海波濤洶湧,發出陣陣可怕的喧囂。哥哥們一個個喜孜孜地跳進了大海。但夏雄卻很害怕,以至於那以後再也沒有湧起過跳進大海的念頭。他開始預感到自己的人生決不會發生什麼事件,或許正是在這個時候。

  ……夏雄在父親為他安裝了進口空調的畫室裡起居生活,並從事創作。他已打好一張小畫稿,只等把它算成圍棋盤似的方格子,再用炭筆放大到用幾張紙粘接而成的高5尺寬6尺的大幅模選紙上。

  長時間為小畫稿的構圖和色彩煞費了一番苦心,以為這下可以定稿著手製作了,可忽然間那小畫稿又陡然顯得不夠完美了。於是再次返回畫桌,凝神注視著那大學筆記本一般大小的詳盡畫稿。

  它已經遠遠超出了寫實。四方形的太陽宛如在陰暗的畫面中央燃燒著的一雙神奇的眼睛。

  從那時所看見的風景到凝結成這樣一幅小小的畫稿,其間有難以計數的風景的微妙變形一一掠過了他的腦海。被剪裁下來的一部分自然所顯示的均衡是贗品的均衡,因為這種均衡在某個地方被交給了看不見的整體,它是從自然整體的均衡那兒被盜取來的,而且一邊模仿著那巨大的均衡,一邊在某個地方被整體所侵蝕。畫家的任務首先是從令人矚目的風景中挖掘出被整體所侵蝕的部分和整體的投影,並剷除它們,從那些貌似崩潰了的殘餘中重新組合起嶄新的小小畫面的整體均衡。正是在這裡存在著繪畫的使命,而照片無論如何都難以免除自然整體的投影。

  一開始,那橫放著的詩箋一般不可思議的落日與黑魆魆的森林、田野的近景一起作為一幅寫實的風景而保存在了他的心裡。它甚至保持著被觀察到的那種姿勢,留下了遠去的摩托車的響聲和森林中茅蜩的鳴叫。但漸漸地就像記憶為了蛻變成更強有力的記憶而必須一度被忘卻一樣,這寫實的風景在夏雄的心中開始了迅速的分解作用。這是一種美麗的腐化,所有的形象都喪失了棱角。比如,被夕陽鑲嵌了金邊的森林邊緣便喪失了自然那種過度的微細和明晰,開始描繪出那種像模糊的沙灘上的砂礫一般的光線的圖案,並化作了與森林、天空相同的質料,猶如兩種濃密的液體混雜在一起似地彼此融合了。而腐化下去的並不僅僅是森林。道路、田野、還有麥子的那種油綠色,也全都分解為各具量感與色彩的群落,以致于麥子、原野、田疇這些詞匯的意義也逐漸消失了。最典型的莫過於傍晚的天空,所有雲彩的形狀、那種光芒、那種紅顏色的濃淡、那種黑暗,全都失去了朝著一分一秒沉陷下去的落日被漸次收斂起來的效果,各自在色彩和形態上變得一律平等了。

  夏雄用自己的眼睛捕捉到那一霎間的落日的風景時,他依靠畫在紙上來保存了那些與時間一起滅亡的東西,但經過上述的分解作用,又使得每個細節越來越被洗卻了時間的因素。為此畫家仿效時間的力量,以神速改變了那種將一切東西還原為不變質料的長久努力,而在眨眼之間把一切逼入腐化中來進行解體,並還原為色彩和形態的原素,即完全屬￿空間的原素。

  這樣,那奇妙的落日的風景便被完全從帶有意義的詞語中嘎然截斷開來,也被從音樂、幻想和象徵中截斷開來,變成了純粹的空間要素的集合。只有這時他才站在了一張繪畫誕生的起跑線上。

  在夏雄的內心裡,常常帶著深深的感動和喜悅感受到擁有時間和空間的整個自然的大伽藍徹底崩潰的那一瞬間。這時,世界完全崩潰了,只剩下一張必須描繪的白色畫面。

  一個充滿溫馴而善良的同情心的年輕人消失了。如今他是一個藝術家,為了創作而招來了虛無。對於獨自一人在畫室裡從事這種可怕作業的夏雄來說,那躍躍欲試的、充滿惡作劇心理的靈魂很快便嶄露頭角了。

  這嬉戲的靈魂!在容忍無意義,一點也不害怕無意義的靈魂面前,製作的無限自由開始了,感覺和精神的放蕩也開始了。他將形象和色彩反復揉搓揣合,任憑它們向四處遊動,還把它們一會兒豎立一會兒橫置……面向一個自身也不甚了然的秩序、長時間地把無秩序當作一個玩具來鼓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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