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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山川物產那棟陰鬱而老氣的建築物開始出現在大樓街的一角。時值下午1點差5分。只見屬￿同一個科室而今年才新進公司的小谷滿臉通紅,氣喘吁吁地從面前走過,還不忘向清一郎和佐伯點頭致意。他急匆匆的樣子雖然還算不上是在奔跑,但卻邁著機械的步伐朝職員的出入口飛快地趕去了。

  「喂,用不著那麼急嘛。」

  清一郎咕噥道,心想反正他是聽不見的。當然他也確實沒有聽見。

  「或許是有人教育過他,必須要比前輩早一步坐在辦公桌前。」

  「儘管如此,新職員畢竟是大家的教育重點呐。他們是一群營養過剩的傢伙,和我們這一代靠吃代用食品和豆渣長大的人大不一樣。」

  新職員們身上那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年輕,眼中過剩的光彩,願意被人看作是愉悅輕鬆的(而不願被人看作是阿諛奉承的)拘謹的微笑,一旦失敗便抓頭搔腦的那種青年人特有的程式化動作,為了展現敏捷活潑的態度而一直繃緊的肌肉,什麼事都要挺身而出的那種獻身的熱能……這一切在人們眼裡無疑是賞心悅目的,但清一郎卻更願意看到一兩個月以後,他們的臉被倦怠和不安以及幻滅的預感所侵蝕,從而腐爛下去。清一郎在進入公司三年後的今天,仍舊保持著在同僚們之間頗為引人注目的那種果斷的態度、緊張的臉龐、給人好感的年輕和恰到好處的沉默,並有一種從不流露出絲毫倦怠和鬆懈的自信。

  山川物產的辦公室位於掛著「山川總公司」這張青銅招牌的一幢灰色的八層建築裡。山川財團喜歡這種樸素淡雅的外觀。乍一看,這幢建築物毫無時髦之處,在很煞風景的鋼筋框架裡,下半截鑲嵌著堅硬而冷漠的花崗岩,拒絕引發觀看者的遐想。而在對面摩登建築大樓的落地玻璃上原封不動地映照出了山川大樓這一頑迷不化的影像,以致於使它自己的摩登效果也被減退了幾成。

  由於三個公司的合併,在今年早春山川物產復活以後,整個公司從清一郎渡過了進入公司最初三年時間的N大樓搬遷到了這棟傳統悠久的山川大樓。古老而輝煌的東西全部復活了。他在搬進這棟大樓,初次穿過入口時,禁不住想起了自己告誡自己的種種綱領。這些綱領的宗旨至今仍被忠實地執行著。

  一、銘記:絕望會培養出實幹家。

  二、與英雄主義徹底劃清界限。

  三、發誓:絕對服從自己所輕蔑的東西。倘若輕蔑習俗,就要絕對服從習俗;倘若輕蔑輿論,就要絕對服從輿論。

  四、平庸理應成為至高的德行。

  ……

  清一郎甚至對創作平庸的俳諧(帶滑稽趣味的和歌。狹義指俳句。俳句是由五、七、五共十七個音節組成的短詩。——譯注)也得心應手,缺乏詩才是博取他人信賴的捷徑。他出席科長喜歡的俳句會,熱心地炮製那種偶爾能獲得一兩分的可憐俳句。他熱情洋溢地想盡辦法,要在17個假名裡用湯匙恰到好處地添加「平庸」的佐料。

  「昨天你和鏡子一起去看了約瑟芬·貝克的演出吧。」

  收半夢半醒地聽著光子說話。

  「是去了。」收回答道。於是,光子像動用磔刑一般。把他裸露的雙臂掰開又摁住,然後將自己身體的重量一股腦兒壓在了他的胸口上,用嘴唇交替著搔癢他兩個胳肢窩。收最怕人搔癢,所以被光子折騰得大聲亂叫,但卻又無法推開女人那熾烈而沉重的身體。

  「膽小鬼,小瘦猴。」女人用收最討厭的言辭來羞辱他。收索性停止反抗,精疲力竭地閉上了雙眼。壓在他胃上的女人的身體,還有他那被唾液濡濕了的腋窩,都讓他感到一陣噁心。而這噁心又是那麼令人生厭、混濁不堪,從遙遠的地方如草汁一般不斷地湧上心頭。在此期間,那種怕癢的預感如同驚弓之鳥一般,在身體的每個部位來回竄動跳躍著。「光子居然管我叫小瘦猴。假若演戲時,攤上個裸體的角色,我該怎麼辦呢?我只注意到自己的扮相,還不曾留心過自己的身體……假設我多長了些肌肉,是否意味著我的存在會增添一點分量呢?既然肌肉本身是一種存在,是一種重量,那麼增加了肌肉,我的存在感也就會隨之增強吧?就會更實在吧?就能夠擺脫這種僅僅是液體般流動不定的狀態吧?我能夠擺脫為了確認自己的存在而不得不經常面對鏡子自我觀照的狀態吧?」

  他終於把手臂從光子的手中抽了出來,用手在枕邊摸索著,希望能找到一面鏡子。

  「你在找什麼?是鏡子嗎?」

  光子對他的癖好了如指掌。在罩上浴巾後變得昏暗了的檯燈微光中,光子的手臂帶著黝黑透亮、神聖而渾圓的輪廓,伸到了收的臉上,於是傳來了梔子花似的氣味。原來,光子手臂的移動並不是為了把她放在榻榻米上的電筒遞給收,而是為了把電筒扒拉得更遠。

  「這兒沒有鏡子喲。讓我來幫你照照你吧。」

  光子說著,用兩隻手牢牢地捧住收的雙頰。收的臉上幾乎沒有胡髭,所以,光子捧住的乃是他光滑的皮肉。光子的嘴唇首先觸吻著收那光亮的前發:「這就是你的頭髮。」隨即又觸吻著收白皙的額頭:「這就是你的額頭。」然後又輪番用嘴唇觸吻收的兩道濃眉,說道:「這就是你的眉毛。」……能感到女人的嘴唇像蒼蠅一般爬行在自己薄薄的眼瞼上。在緊閉的眼瞼中,他動了動眼球,彷佛想逃離那只蒼蠅。自己裸露著的冰冷的眼球隔著一層薄薄的眼瞼,被人用滾燙的氣息精心地溫暖著。

  「這就是你的眼睛……」

  「能看見吧。完全看見了吧。」光子對依舊閉著雙眼的收說道。

  「比照鏡子還看得清楚吧?」

  「這就是你的鼻子」,光子又開始了。他那在夜裡的冷空氣中變得冰涼的秀麗鼻子嗅到了一股燜透了的呼吸的氣體。彷佛曾經在某一個夏日的河岸邊聞到過這種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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