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鏡子之家 | 上頁 下頁


  面對五六個上京觀光的鄉下人,導遊小姐正熱心地講解道:

  「請看吧。在銅像的馬尾上有麻雀在築巢,它們至今還在鳴叫著『忠孝忠孝』呐。」

  她的嗓音被年輕的唾液滋潤著,清脆而響亮。但剛一說出口,就在她那因春天的塵埃而失去了水分的口紅上面被下午刮起的大風打成了碎片。幾個遊客用沾滿泥土的皺巴巴的手貼在耳朵上,惟恐聽漏了一言半語。

  無數的紙屑和無數的鴿子。其中一隻鴿子停立在頭盔的鎬形中間。疲憊不堪的觀光客人們在鵝卵石上曳步而行,發出了陰慘的腳步聲。總之,眼前是一幅淒涼的風景。瞧,疲憊就猶如春天的塵土一般撒遍了每一個角落。

  不景氣的畫面,不景氣的風景……這並不意味著存在於那裡的事物發生了什麼變化。朝鮮戰爭結束以後,暫時性的投資熱潮持續了去年一年,如今又開始蕭條了。所謂「不景氣」這個詞,如同火盆中的灰燼經水一澆,紛紛飛揚,隨即便充斥了四周,污濁了空氣,繼而波及到物象的表面,並改變了它自身的意義。很快樹變成了「不景氣的」樹,雨變成了「不景氣的」雨,銅像變成了「不景氣的」銅像,領帶變成了「不景氣的」領帶。就像蕭條時代佐佐木邦(1883~1964,日本小說家,是代表大正時期自由主義的大眾作家。——譯注)的白領小說曾風靡一時那樣,如今人們爭相閱讀源氏雞太(1912~,日本小說家,代表作有《英語通》等。是日本頗受歡迎的言情大眾作家。——譯注)的言情小說。因為那種小說雖然是一種絕望的產物,可字裡行間卻從不出現絕望的字眼。

  佐伯和清一郎在圍住銅像的鐵鍊子上坐了下來。就這樣被參觀名勝古跡的遊客們包圍著,卻擺出一副毫無動容的冷漠面孔獨自抽著煙,這確實有點令人心曠神怡。

  「真羡慕楠公呀。他沒想過什麼景氣與不景氣的吧。」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也是楠公呐。只需用『忠孝忠孝』來讓頭腦發熱不就得了嗎?」乍一看比清一郎更玩世不恭的佐伯說道,「剩下的便是讓健壯的馬兒來為我們運籌帷幄了。可我們的駿馬就各叫『財閥公司』。」

  「確實是一匹剽悍的好馬。」

  「一匹殺也殺不死的好馬。馬當中的不死鳥。即使肢解其手腳,即使用烈火焚燒,它也會立刻復活的,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樣。」

  佐伯儘管憤世嫉俗,但卻決不相信什麼「毀滅」。他也是一個永遠不朽的信徒,金剛不壞的銅像的信徒。但是,當他採取隨隨便便的說話方式時,他那有些凸出的眼睛會在眼鏡後面發出興奮的光芒。

  「哦,是嗎?我忘了告訴你,」佐伯突然換了一種截然不同的聲音說道,「今天早晨的報紙上不是登了因不景氣而倒閉的化妝品公司女社長自殺的消息嗎?誰都會認為女人是不可能因那種原因而自殺的。事實上,絕對是因為男人唄。其證據是,那女人打定主義拼命奮鬥,是在年輕時被一個男人拋棄之後。她在功成名就後,一邊裝作厭惡男人的樣子,一邊接二連三地捕食男人,當最後一個男人在她破產的同時也拋棄了她以後,她自殺了。不過,引發這個女人發憤圖強的那個冷酷的初戀情人,你猜是誰?其實不是別人,正好是我們的部長阪田。」

  清一郎早就知道這段逸聞,但還是故作天真地流露出吃驚的神色,並且沒有忘記加上如下一番老一套的感想:

  「嘿,部長也曾有過那樣羅曼蒂克的時代呐。」

  「你呀,也太單純了。」佐伯說道。

  被斥之為「單純」時,清一郎的臉上不由得浮現出一種滿足的微笑,但很快便收斂了起來,以免被佐伯發現。

  「你也太單純了。這可不是什麼羅曼蒂克的事情。部長是為了讓那女人資助大學的學費才和她勾搭上的。這不是典型的功利主義嗎?看來部長在加入我們山川物產以前,便早已深諳物產的精神了。」

  「我們也得學著點。」

  「至少你是做不到的。像你這種單純的好男兒類型的人,一旦戀愛起來,准會不顧一切地傾注所有的熱情。」

  這種離譜的評價既然能使清一郎快活和幸福,那麼,他對佐伯多少還有些信賴,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但是,佐伯自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離好男兒的類型相去甚遠,屬￿戴著眼鏡,皮膚白皙的秀才型人物,所以,他在很大程度上仗持著自己的複雜性。有時候他會擺出一副深刻的面孔向清一郎傾吐自己的苦衷:

  「真羡慕你呀。你行動自然,並在某些地方具有一種天生的與社會的適應性。你全然沒有那種杞人憂天、因偏執於某種過分深刻的見解而不能自拔的毛病。」

  沿著繞過日比穀交叉點的迂回道路往回走,兩個人一路上猛烈抨擊著政府的通貨緊縮政策。一言以蔽之,政府除了銀根緊縮已別無他法,而在預算的制定上更是毫無主見。千篇一律的重複,就如同衝昏頭腦的戀愛的亢奮必將以幻滅告終一樣,生產的高漲總是以滯銷貨物的積壓和貿易差額的惡化、以及政府資金的超額發放而宣告結束,以通貨膨脹的危險和陳腐的財政緊縮、通貨緊縮政策而走向完結……對於商社的社員來說,對政府的批評委實是一個安全的話題。政府從明治時代起便不過是他們耀武揚威的保鏢,而這個野蠻保鏢的一舉一動都會引發店鋪夥計的哄笑,這也是習空見慣的事情。

  帝國劇團預售票處的招牌隔著道路,映入了清一郎的眼簾。這是約瑟芬·貝克從後天起將進行公演的立式招牌。鏡子曾打電話來邀請他一同去觀看,但被他拒絕了。他不喜歡陪著鏡子在公共場所抛頭露面。若是想見面,只需去鏡子家便得了。她淡淡地聽著他這種並不稀奇的拒絕,說道:「沒什麼,我和阿收一起去。」英俊而木訥的收算得上是與鏡子結伴去那種地方的最佳人選。他兼有男子氣十足的眉毛和少女般的嘴唇,長著一雙浪漫而潮潤的眼睛,讓人無法得知他究竟在思考什麼……從外表看,清一郎和收毫無相似之處,可清一郎卻不時湧起一種感覺,彷佛自己對收的心思無所不知似的。這種時候,不禁讓人感到:收那種無意義的生存方式與清一郎那種意識過於強烈的生存方式不啻為盾牌的兩個側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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