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假面的告白 | 上頁 下頁


  ——在我5歲那年元旦的早晨,我吐出了像紅咖啡一樣的東西。主治醫生來後說「不敢擔保」。給我注射了樟腦液和葡萄糖。手腕和上臂都摸不到脈搏了,在這種狀態下過了兩個小時。人們望著我的「屍體」。

  備齊了白壽衣、生前喜愛的玩具,一家人聚在一起。又過了1個小時,尿出了小便。母親的博士哥哥說:「有救了!」據說這是心臟起搏的證據。又過了一會兒,又尿出了小便,漸漸地,朦朧的生命之光在我的臉頰上重新泛起。

  那病——自我中毒(因自己體內發生的有毒代謝物引起的中毒)成了我的痼疾。每月一次,或輕或重它總要造訪我,並多次出現危機。那是向我走近的疾病的腳步聲,我的意識開始變得專注於分辨它到底是接近死亡的疾病,還是遠離死亡的疾病。

  我最初的記憶,那用難以想像的確切影像煩惱著我的記憶,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牽著我手的,不知道是母親、護士、女傭還是嬸娘。季節也不分明。午後的陽光昏暗地照在環繞著坡面的幢幢房屋上。我被一個搞不清是誰的女人牽著手,爬著坡路向家裡走去。對面有人下來,那女人用力拽著我的手離開了道路,站在那裡。

  這個影像,我多次複習、加強、集中,每每這樣,定會附加新的意味。因為,在寬闊的周圍景象中,只有那「從坡上下來的人」的樣子,帶有不合理的精確。儘管如此,因為正是它雖然苦惱、恫嚇了我的半生,卻是我最初的紀念影像。

  從坡上下來的是個年輕人。前後挑著糞桶,一條髒毛巾纏在頭上,有一張氣色很好的面頰和一雙有神的眼睛,雙腿分擔著重量從坡上走了下來。那是一個清廁夫——掏糞尿的人。他腳蹬膠皮底布鞋,穿著藏青色褲衩,5歲的我,用異樣的目光注視著他的這種樣子。那意思尚未確定,不過是一種力量的最初啟示,一種昏暗的難以想像的呼喚聲向我呼喚。那清廁夫的樣子最初所顯現出的是帶有寓喻性的。因為糞尿是大地的象徵。因為向我呼喚的東西與作為根的母親的惡意的愛,別無兩樣。

  我預感到這個塵世上有某種火辣辣的欲望。我仰望著肮髒的年輕人的身姿,那「我想成為他」的欲望,「我想是他」的欲望緊緊地將我束縛。我清楚地想到這欲望之中有兩個重點。一個重點是他的藏青色褲衩,一個重點是他的職業。藏青色褲衩清晰地勾勒出他下半身的輪廓。它軟軟地顫動著,我不由地感到是在向我走來。我對那褲衩產生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傾慕。

  他的職業——這時,我以與一懂事就想成為陸軍大將的其他孩子相同的結構,冒出了「想當個清廁夫」的嚮往。產生這嚮往的原因也許可以說是在於那藏青色的褲衩,不過,絕非僅僅如此。這個主題,其本身在我心中被加強、發展,出現了特別的擴展。

  因為,對於他的職業,我感受到某種極端的悲哀和對這烈焰焚身般悲哀的憧憬。我從他的職業中感受到極端感官意義上的「悲劇性的東西」。從他的職業,溢發出一種所謂「挺身而出」感、一種自暴自棄感,一種對危險的親近感、虛無與活力的驚人混合感。它們逼近5歲的我、俘虜了我。也許我誤解了清廁夫這一職業,也許是從人們那裡聽到某種其它的職業,因他的服裝而錯認,牽強地套在了他的職業上,若非如此,就無法解釋了。

  因為這種情緒和相同的主題,不久就轉移到彩車司機、地鐵檢票員身上,從他們那裡不由地強烈感受到那我所不瞭解的並覺得從此我永遠被排除的「悲劇性生活」。尤其是地鐵檢票員,當時飄散於地鐵站內的口香糖一樣的薄荷味,與排列在他藏青色制服胸前的金色紐扣調和在一起,很容易觸發「悲劇性東西」的聯想。不知為什麼使我認為生活在那氣味中的人是「悲劇性的」。在我感官既追求它又拒絕它的地方,所發生的與我無關的生活、事件、那些人,這些是我「悲劇性東西」的定義,我被它永遠拒絕的悲哀,總是被轉化和夢幻到他們以及他們的生活上。我似乎好容易通過我自身的悲哀,想要參與其中。

  要是這樣,我所感受出的「悲劇性東西」,也許只不過是我迅速預感到將被它拒絕所帶來的悲哀的投影。

  還有一個最初的記憶。

  由於6歲的時候,我已能讀會寫了,而那時還看不懂小人書,所以還是5歲那年的記憶,不會有錯。

  那時,在很多小人書中,只有一本,而且是翻開著的唯一一幅畫,一直打動著我,使我偏愛它。我只要凝視著它,就能忘記漫長無聊的下午。而且一有人走過來,就不知為何擔心被人發現,慌忙翻到其他頁。護士、女傭的看護,特別令我心煩。我想過那種能一天都盯著那幅畫看的生活。翻開那一頁時,我的心抨抨直跳,即使看其他頁,也是心不在焉。

  那幅畫畫的是身騎戰馬手揮寶劍的貞德。馬張大著鼻孔,結實有力的前蹄揚起沙塵。貞德身披銀白鎧甲,鎧甲上飾有美麗的花紋。他從護臉中露出漂亮的臉龐,明晃晃的寶劍直刺藍天,也許是沖向「死亡」,總之是朝著某種具有不祥力量的對象衝擊。我相信,他也許下一個瞬間就會被殺死。我趕緊朝後面翻,也許能看到他被殺的畫面。小人書的畫也許常常是在不知不覺中就轉到「下一個瞬間」……

  但是,有時護士漫不經心地,一邊翻到那頁畫,一邊對在旁邊隱約偷看的我問道:

  「小公子,這畫的故事您知道嗎?」

  「不知道啊。」

  「這人像個男的吧?可她是個女的喲。真的。這是個女子扮成男人奔赴戰場為國盡忠的故事。」

  「女的?」

  我的情緒被徹底衝垮。我確信是他可卻成了她。這漂亮的騎士不是男的而是個女人,這成了什麼啦。(現在,我也對女扮男裝有種根深蒂固的、難以說明的厭惡。)這,特別像是我對他的死所持有的美好幻想的殘酷報復,在人生中我所遇到的最初的「發自現實的報復」。後些年,我看到了奧斯卡·王爾德讚美俊美騎士之死的詩句。

  騎士被殺亦俊美,

  仰面橫臥蘆藺中……

  從那以後,我扔掉了那本小人書,不再去看它。伊斯曼(1848-1907,法國小說家、美術評論家。)在小說《那邊》中寫的、「即將朝著極為精巧的殘虐和微妙的罪惡發生應該發生的轉變性質」的吉爾·德·萊的神秘主義衝動,是由於看到奉查理七世之詔,當了他的護衛的貞德的種種難以置信的事蹟,才得到了培養。雖然是相反的機緣(即作為嫌惡的機緣),奧爾良少女在我這裡也起了作用。

  ——還有一個記憶。

  那是汗的氣味。汗味驅駛我、誘發我的憧憬,並支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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