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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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那老頭的金庫,把現金全洗劫來了唄。」 悠一看到了與這少年一起夢見的冒險、悲慘、寒磣的歸結。他們面對社會做著各種各樣悲劇性的青春夢:敵不過的行為、:探險、英雄的惡、面臨明天的死、戰友間同生共死的友情、明擺著以失敗告終的這個感傷的政變等等。他們知道自己的美,也就只知道自己與悲劇最相稱。他們相信有什麼罕見的充滿危險的光榮在等著他們:秘密結社令人毛骨悚然的殘酷私刑、讓野豬殘殺的阿特尼斯的死、中了壞人的詭計身陷囹圄,水位一刻一刻往上漲的地 下水牢、捨身救出數百個戰友生命的傳奇般的機會等等。只有這樣的敗局,才是與青春相配的惟一敗局,放過這樣的敗局,青春可是必須得死去。與耐不住青春的死相比,肉體之死是多麼輕鬆哇。許多青春都是這樣(要問為什麼,因為青春活著就是耐不住的激烈的死),他們的青春也老是夢見新的破滅。面對死亡的美麗年輕人應該凳爾一笑……可是這樣夢想的歸結,,現在正在悠一的眼前,這不過是既無光榮氣息也沒有死亡氣息的市井一事件。像一隻水老鼠那樣淺肮髒的這個小事件也許會在報上登出來。那也只是一塊方糖大小般的記事。 「這少年作起夢來;真的,也像女人般安穩。」悠一灰心地想著,「拿著這錢去私奔,在什麼地方兩個人一起生活。啊啊,如果這傢伙有膽量把他那老頭子殺掉的話1那我會跪在他腳邊吧。」 悠一又作為拖家帶小的一個年輕丈夫對另一個自己提出了疑問。他該採取的態度迅速決定了。他覺得,比起那悲慘的歸結,偽善要好得多。 「這錢,我拿著行嗎?」悠一把錢揣到內例口袋裡說。少年天真無邪的信賴浮起在兔子般的眼睛裡:「可以哇。」 「我到郵局有些事,一起來嗎?」 「到哪都去,我的身體也存在阿悠這兒了嘛。」「真的嗎?」 他像確認一下似地說。 在郵局裡他打了份撒嬌孩子般的電報給鎬木夫人:「有急事,快來」,然後,悠一叫上一輛出租車讓阿稔一起坐上去。「去哪裡?「阿稔期待似地問。車停下時;悠一已經低聲告訴了司機要去的地方,所以,沒聽見去處的阿穩一心以為兩個人去豪華賓館過夜吧。 車到了神田附近,少年像一頭從欄裡逃出的羊又被逮住押回欄裡去似地慌張不安起來。」都交給我吧,不會讓你為難的。」悠一說。少年一聽悠一那果斷的口氣,忽然像想起什麼似地微微笑起來了:「這個英雄一定是揮舞臂力去復仇的吧。」 少年想像著那老頭醜陋的死相,高興地渾身哆嗦起來。悠一 在阿穩身上做過夢,阿稔也在悠一身上做過夢。悠一揮著刀,不動聲色地割斷那老頭的頸動脈。一想到這瞬間殺人者的美貌』,映在阿撚眼裡悠一的側臉,簡直像神一樣完美。 車在咖啡館門前停下。悠一下車了。阿稔也跟著下了車。正午的學生街,人煙稀少,很幽靜。橫穿馬路的兩個人,正午的陽光幾乎讓他們倆沒了影子。阿稔神氣十足地巡視了一下周圍二層樓、三層樓的窗戶。那裡無所事事望著街景的人,大概決不會把兩人想成這就去殺人的年輕人吧。大行動嘛,總是在這樣光天化日下進行的。 店裡很空閒。戶外陽光照花的眼睛一下子暗下來。坐在收款機旁椅子上的福次郎,一看到兩人進來,慌忙站起身。 「你去哪兒了?」 像揪住了什麼似的,他對阿稔說。 阿穩平靜地向福次郎介紹了悠一。福次郎的臉立即轉成青白色的了。 「想和你說幾句話。」 「到裡邊恭聽,請,這邊走。」 福次郎把收款機交代給別的招待。 「你在這兒等著。」悠一讓阿稔等在門口。 悠一老成地從內側口袋裡掏出那包錢,遞給福次郎。福次郎傻了眼。 「阿稔君從你家金庫裡拿的。我拿下來,還給你。阿稔君會想不通的,請你一定不要去責怪他。」 福次郎沒做聲,草草地望了一眼悠一。這時福次郎的心理是奇怪的。用那樣卑劣手段刺傷的對方,福次郎最初的一瞥競戀上了。於是他頃刻問想出個傻乎乎的圈套,他想,要是我把上次的事情全說出來,也許是讓對方把我看成世間少有「溫柔的人」的一條捷徑吧。首先得向他道歉。那臺詞早就從以前的』「說書、浪曲」中挑選齊了。「老兄,對不住,我服了。老兄宰相肚裡能撐船,大人不計咱小人的過;要踢要打,嘿,老兄請隨意了。」之類的話。 福次郎在演出大戲之前,有一件必須先收拾的事情要做。拿到錢必須數一下。金庫裡的在庫金額他總是背出來的,必須與賬尾合攏。十萬元的錢一下子可是數不過來的。他把椅子拖近桌子,對悠一輕輕點了下頭,然後打開那包,專心地數起來。 悠一看著小商人熟練的數錢動作。這狹隘的手指動作裡,有超越色戀、密告、失竊的某種陰森的真摯。數完錢,福次郎把兩手往桌上一擱,又對悠一鞠了一躬; 「確實一分不少全在。」 「是吧,都在了。」 福次郎錯過了機會。這時,悠一已經站起來了。他連看都不看福次郎一眼就朝門口走去。阿稔看到了英雄絕不能饒恕的全部背叛行為。他背靠著牆,臉色鐵青地目送著悠一。出門時,悠一對他點頭招呼,他移走眼睛,躲開了。 悠一一個人在夏日大街上快步走著。誰也沒有跟過來。壓著嘴邊似的微笑湧出來。他又覺得不能笑,青年皺著眉走著。無可比喻的傲慢欣喜充滿心間,他終於想通了慈善的喜悅會讓人傲慢起來。而且,他懂得了向心諂媚之點上,偽善更勝惡德一籌,他更愉快了。托這齣戲的福,年輕人覺得肩膀特輕鬆,今早上的悶氣也一下子全出了似的。為了讓這歡喜更完整,該買些什麼毫無用處的東西,悠一順道彎進一家小文具店,買了最便宜的塑料鉛筆刀和筆尖。 第二十九章 機械裝置的神 悠一的無所作為完整了,在這危機之間,他的平靜是無可比擬的。從深深孤獨中產生的平靜,平靜到瞞過了家人,平靜到讓家人甚至覺得說不定那告密的信是假的,悠一真的鎮靜下來了。 不說別的,他平靜地度日。把自己的破滅踏在腳下,像走鋼演員那樣從容不迫的態度,青年早上慢悠悠地讀報紙,過了晌午就午睡。還沒過去一天,一家都失去解決那問題的勇氣,只想著從那個話題逃開。因為那可不是「有品格」的話題。 鎬木夫人的回電來了。說是坐晚上八點半到達的「鴿子號」特快列車去東京。悠一去車站接她。 提著個小型旅行包從火車上下來的夫人,穿著淡青的襯衫,卷著袖子,戴著工作帽,她一看到悠一,就比他母親還快地立刻從那張浮著坦然自若微笑的臉上,直覺地感到這青年的苦惱。說不定夫人曾期待的就是悠一這種掩蓋苦惱的表情吧。她穿著高跟鞋, 「咯咯」向他走近。悠一也跑過去,低著眼睛,一把搶過夫人的包。 夫人讓氣喘一喘。青年感到以前所不知道的那筆直看趣自己的熱情視線逼近眼睛。 「好久不見,發生了什麼事?」 「說來話長,回頭再講吧。」 「沒關係,放心吧,我來了嘛。」 事實上說這話的時候,夫人的眼裡有一種什麼都不畏懼的無敵之力。悠一一把樓住了他曾經那樣輕易地讓她跪倒在自己腳下的女人。這時美青年無力的微笑裡,夫人讀到了他所經歷的辛酸。夫人正是覺得那辛酸不是給與她自己的辛酸,於是與寂寞感相反的一面則毫無道理地生出些勇氣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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