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八九


  「肯定是變了。我很害怕。我預感到會有什麼的。你總有一天會變得不是你的,有這樣一種預感。要說為什麼,因為你是鐳,是放射性物質。想起來,我一直害怕這事情……可現在,總之你還有幾分是過去的你。也許還是趁現在分手的好吧。」

  「分手」一詞,讓青年啞然失笑,

  「說什麼分手,簡直像先生和我以前有過什麼關係似的。」

  「確實有過『什麼』。你懷疑這個嗎?」

  「我只懂低級的詞。」

  「瞧,這樣的說法,已經不是過去的你了。」

  「那麼,……我就不說話了。」

  悠一根本不知道,這樣貌似若無其事的對話,老作家是經過怎樣長久地猶豫、深深的決斷才講出來的。俊輔在傍晚的幽暗中歎息。

  檢俊輔身上有一種自己製造出來的深摯的迷憫。『這個迷茫抱著深淵,擁著廣野。若是個青年的話,大概該盼望早一天從迷惘中醒過來的吧。可是在俊輔的年齡上,覺醒的價值已令人懷疑。蘇醒本身不也是更深刻的迷憫嗎?向哪裡,為了什麼,我們希望醒過來嗎?既然人生是一種迷惘,那麼,不負於這錯綜複雜結果的迷惘中,只有經常構築起樹立秩序、添加理論的人工迷憫,才是更聰明的覺醒吧。不願醒來的意志,不能治癒的意志,眼前正支持著俊輔的健康。

  他對悠一的愛,就是這樣的。他煩惱、痛苦。關於作品美的形成所周知的諷刺,為描繪平靜線所耗費的靈魂苦惱的內心混亂,終於在所描繪的平靜線上,自己發現苦惱和內心混亂的真實自白的那種諷刺,在這個場合也起作用。由於他對最初打算的平靜線很固執,所以他得有自白的權利和機會。假如愛奪去了自白權利的話,不能自白的愛對藝術家來說是不存在的;

  悠一的變化,在俊輔敏感的眼裡,描繪出了這種危險的預感。「總而言之,很痛苦的事……」——俊輔乾巴巴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對我來說是無法表現的痛苦,」……我大概、阿悠,不再和你見面。你也是閃爍其詞,不願再來見我的。那是你不願見我。這回可是我不見你……但是如果你有必要,無論如何有必要和我見面的話,我會很高興地見你。現在大概相信不會有那樣的必要吧……」

  「嗯。」

  「是這樣想的吧……」

  俊輔的手碰到了擱在扶手上的悠一的手。雖說是盛夏,可那手好涼哇。

  「無論如何,沒有必要不再見面。」

  「就這樣吧,既然先生這麼說了。」

  海面上漁火點點,兩人覺得也許不再有機會品嘗了吧,又回到令人窒息的習慣了的深深沉默中去了。端著放啤酒和酒杯銀盤子的白衣招待走在頭裡,河田襯衫的

  黃色也走近了。俊輔做出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的樣子。河田對又翻出的先前老套子議論保持著諷刺家的快活應酬著。胡亂的議論最終弄得不了了之,漸漸升起的涼氣,把三人催到室內的休息廳。那晚河田和悠一在旅館過夜,河田勸俊輔也住下,可他堅決拒絕這親切的提議。於是河田無可奈何命司機將俊輔一人送回東京。——車裡,駱駝絨的護膘包著老作家的膝蓋,劇烈地疼痛起來;司機聽到申吟聲吃了一驚,把車停了下來。俊輔說沒關係,讓司機繼續走。他從內側袋裡掏出帶來的嗎啡「帕比納爾」吞下去。鎮痛劑的藥性沒這麼快,反倒讓老作家巧妙地擺脫了精神痛苦;他心裡什麼也不想,只是毫無意識地數著窗外沿街的燈。這頗極不英雄的心忽然想起:拿破崙在行進中,不是非得騎在馬上數沿街的窗嗎?

  第二十七章 問奏曲

  渡邊稔十七歲。潔白,勻稱的圓臉,眉目清秀,笑臉上帶著酒窩,很美。他是某新制高中二年級的學生。大戰末期的三月十日大空襲,將他在下町雜貨店的家化為烏有。父母、妹妹都隨著房子一起燒死,只有他;個人倖存,讓世田谷的親戚家收養了。親戚家的主人是厚生省的屑官,絕不富裕,全家又多了阿稔一張嘴,生活過得挺不容易。

  阿稔十六歲那年秋天,去打短工,靠著報紙上的廣告,找到神田,在神田一家咖啡館裡當招待。下課後就去那裡,到十點關門,每天干五六個小時的活。學期考試時,店裡同意他幹到七點回家。工資也好,可以說阿稔找到份好差事。

  不僅如此,店老闆還很喜歡阿稔。店老闆四十多歲,精瘓,是個無言的老實男人。五六年前老婆逃走,:到今他孤身一人,住在店裡的二層樓上。名字叫本多福次郎。一天,這個人到世田谷阿撚的伯父家,提出要收阿稔做養子。這個建議真是如魚得水,兩家立刻辦理過繼手續,阿穩的姓也改成了本多。

  阿穩如今還時常幫店裡幹於活。可那不過是興趣罷了。他每天舒舒服服的過著學生生活,除此以外,便是常常讓養父帶著,出去上上館子,去去劇場,看看電影。福次郎喜歡舊派的戲劇,阿稔喜歡熱鬧的喜劇、西部片,和阿稔一起出去時,福次郎也陪著養子一起看。福次郎給孩子買夏冬的少年裝,還給買了雙冰鞋。這樣的生活,對阿稔來說是第一次,還讓偶然來玩的伯父家孩子羡慕不已。

  這時,阿稔的性格開始有了變化。

  笑臉之美雖說沒變,但他愛上了孤獨。譬如說,去彈子房一個人,該學習的時間他可以在彈子機前呆三個小時。他又不和學校的同學交往。

  這還是柔和的感性裡,刻著無地自容的厭惡和恐懼;和社會上一般少年的不良化相反,他描繪自己將來墮落的幻影,他感到戰戰兢兢。他熱衷於自己總有一天要垮下去的固定觀念。

  晚上,暗淡的路燈下,他一看到銀行的背陰處坐著的算命先生,就給恐怖攫住,他會想自己的額上是不是浮著惡運、犯罪、墮落的未來呢?他加快步子走過去。

  可是,阿稔愛自己明快的笑臉,笑的時候牙齒清爽而潔白維』系著他的希望。背叛所有污濁,那眼睛也是清純而美麗的。街角上無意角度的鏡子照出背影,照出發根剃得乾乾淨淨的脖頸,都活現出一個清純的少年。那時,他會想,外表不毀掉時可以放心,但這個放心不可能永遠持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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