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八八


  「他現在做父親了。可他還是個孩子。本質可是什麼也沒變:

  「這個成不了理論。關於悠一君你可比我知道得多哇。」俊輔小心冀翼地把帶來的駱駝毛護膝裹在神經痛的膝上,不讓海風吹著,他狡猾地轉移了話題:「剛才你說人的惡德和滑稽的關係,我倒也頗感興趣。現代,曾經那樣極精細的關於惡德的教養已從我們的教養中根絕排除了。惡德的形而上學死去了,只留下滑稽讓人譏笑,就是這個道理。滑稽的病擾亂生活的平衡,但惡德只要是祟高的,是不破壞生活平衡的。這個道理不可笑吧。祟高的東西在現代是無力的,只有滑稽的東西有野蠻的力,這不就是一種淺顯的近代主義的反映嗎?」

  「我可沒有要求惡德被看得崇高。」

  「你覺得有平庸的最大公約數的惡德吧。」俊輔『變成十幾年前教壇上的口吻,「古代斯巴爾塔的少年們,為了訓練戰場上的敏捷,出色完成的盜竊是不用受罰的。一個少年偷了條狐狸。可是他失敗了,被逮著了。他把狐狸藏在衣服裡否認做了壞事。狐狸把少年的腸子咬裂開來。他還是繼續否定,沒有痛苦地叫一聲就死去了。這段故事一度傳為美談,因為克己比盜竊有道德,也許可以說抵償了一切。其實井非如此。他敗露了,把非凡的惡德墮落為平庸犯罪當成了恥辱才去死的。斯巴爾塔人的道德是古希臘例中不可漏去的審美意識。精妙助惡比租雜的善更美的道德。古代道

  德單純而強有力,崇高總是在精妙一側,滑稽總是在粗雜的一例。

  可是現代,道德脫離了美學。道德根據卑賤的市民原理,站到了平庸、最大公約數的一方。美成了誇張的樣式,變得古色古香,是崇高還是滑稽,哪邊都可以。這兩樣,在現代只能是相同的意思。和剛才所說的那樣,無道德的假近代主義和假人性主義散佈祟拜人類缺陷的邪教。近代藝術自唐吉河德以來,傾向於祟拜滑稽。身為汽車製造公司的社長,你的男色癖好之滑稽,你認為被祟拜了就可以了嘛,就是說,既然滑稽就是美,如果你的教養對此也沒有抵觸的話,世間就會讓你更快活。你能夠打破的話,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現象。」

  「人性的!人性的!——」河田自言自語道。「我們惟一的避難所,惟一的辯護根據就在此了。假如不互相牽扯出人性,自己連『人』這個頭緒也抓不住,這樣不還是錯的嗎?真的呢,』人既然是人,那麼就得像世上普通的做法,授用人以外的東西,諸如神、物質、科學的真理等等,這樣不是更具人性嗎?恐怕所有的滑稽都有那種我們主張自己是人,而把自己的本能辯護成人性的地方吧。可是作為聽眾的世上的人們,各管各的,不會抱有興趣的吧。」

  俊輔淺淺地一笑說:

  「我可是抱有極大興趣的喲。」

  「先生是個別的。」

  「是啊,因為我是叫作藝術家的猴子;」

  船頭水聲大作。一看,原來悠三跳進海裡游泳去了,大概他讓撩在一邊,膩味聽那些無聊的對話吧。柔軟的波濤間,柔軟的背部筋肉和嬌美的手臂,輪番露出水面,閃耀著光輝。游泳者不是沒有目標的。遊艇右邊百米左右的地方,有個小島;剛才從蹬招能望到的浮在海面奇特形狀的「那島」;「那島」是個稀稀拉拉岩石連成一串,好容易沒被海淹沒的低矮橫長的島。說到樹的話,不過只有一株發育不良彎彎的松。這是個無人島,可奇怪的是島中央超過水平線的岩石上聳立著一個巨大的牌坊,牌坊還沒有完成,周圍有幾根大繩索拉著。

  牌坊在剛才那雲間的光芒之下聳立著,連接上那些繩索的影子,構成了一幅意味深長的剪影。沒有工人的影子,牌坊後邊該有的神社,也還在建造中看不見。『所以,牌坊面向哪個方向無法判斷。看上去牌坊本身對此事並不關心。像是模仿無對像膜拜的形式,它在海上靜靜地位立著。它的影子黑黑的,周圍是讓西邊太陽照得閃閃發光的大海。

  悠一攀著一塊岩石上了島。他讓孩子的好奇心驅使,產生了去牌坊那邊看看的衝動。他讓岩石遮住,又攀上岩石。來到牌坊,那美麗塑像的線條,讓西邊天空的烈焰,燒灼者,描繪出一張精采的裸體青年剪影圖。他一手扶著牌坊,另一隻手高高舉起,向遊艇上的人招呼。

  為了等遊回來的悠一,河田把依波利特號開到「那島」附近,近到差一點就要觸到暗礁了。

  俊輔指著牌坊旁年輕人的影子問:

  「那個滑稽吧。」

  「不。」

  「那個怎麼樣?」

  「那傢伙很美。雖然可伯,但沒辦法。」

  「那麼,河田君,滑稽又在哪兒呢?」

  河田那決不低下的額,微微低下了:

  「我必須救救自己的滑稽。」

  聽了這話,俊輔笑了起來。這沒完沒了的笑越過海水傳到悠一耳朵裡去了吧。美青年順著岩石跑去依波利特號停泊的海岸。一行去到森戶海岸前,沿海岸折返鎔招,把遊艇停泊好。乘去去逗子海岸的海浜賓館用晚餐。這裡的賓館是小型避暑用的賓

  館,最近才被解除接管。接管中遊艇俱樂部的許多個人的遊艇也被接管去供住宿的美國人遊覽用。賓館解除了接管後,前邊的海岸,從今年夏天開始拆除了讓人們怨聲載道的柵欄,提供一般公眾使用。

  到了旅館時已經是傍晚了。草坪花園裡放著五六隻圓桌和椅子。穿過桌子豎立的各色海濱傘,已經像柏樹一樣收束起來。到海岸來的人群還不少。豎著「R口香糖」廣告塔的擴音器裡,嘈雜地反復播送著流行曲。播放的間隙,還插播丟失孩子的啟事:

  「有個走失的孩子。有個走失的孩子。是個三歲左右的男孩,戴著的水兵帽裡寫著健之的名字。哪位是孩子的父母,聽到廣播後,請到『R口香糖』廣告塔底下來。」

  吃過晚飯,三人圍坐在暮色籠罩的花園草地桌子邊。海岸的人群已經消失,擴音器也不響了,只有波濤的聲音漸漸高漲起來。

  河田離開了位子。剩下的老人和青年之間,陷入了已經互相習慣的沉默中。

  終於,俊輔開口了,

  「你變了嘛。」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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