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
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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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的眼神很美,微笑很清潔。那算是什麼呢?他希望被愛,那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希望。為了把自己的價值告訴悠一,他長長地講了自己讓許多男人追的故事。多少有些煩人,但這種自我介紹是「蓋」(男色愛好者)的癖好,這種程度的事還不足以責難他的打扮挺好,身材也不錯,指甲剪得乾乾淨淨,胸前能看到白色的內衣,內衣很乾淨……可這又算什麼呢? 悠一抬起灰暗的眼睛,瞧著酒店牆上貼著的拳擊選手的照片,失去光輝的惡德要比失去光輝的美德無聊幾百倍;也許惡德被叫作罪惡的理由,在於一刻也不允許自我滿足的偷安,這反復的無聊之中。惡魔的寂寞只是因為惡行膩煩了所要求的永遠的獨創性。悠一知道全部過程。假如他向青年表示出同意的微笑。那麼,兩人會平靜地乾杯,直到深夜吧。兩人到店關門從那兒出來,裝著醉熏熏的樣子站在旅館的大門口。在日本,通常兩個男人同居一室,並不是怪事。兩人聽著附近深夜貨車的汽笛聲,鎖上二樓一間屋子的房門吧。長長的接吻代替寒喧,脫衣服,燈關掉,可窗玻璃上偏閃著明亮的廣告訂,老朽的彈簧雙人床,發出可憐今今的「吱呀吱呀」聲,擁抱和性急的接吻、汗乾燥後的裸體的肌膚最初的冰涼撫摸,頭油和肉的氣味,充滿無底焦躁的、相同肉體滿足的摸索,背叛男人虛榮心的小聲叫喚,讓髮油弄濕的手…… 於是淒慘地假裝滿足、大量汗的蒸發,在枕邊摸索著香煙和火柴,微微發光的濕潤的白眼,決口般開始的沒頭沒腦的長談,然後暫時失去欲望,只是兩個男人孩子氣的嬉戲,深夜甜手腕,模仿摔交;此外各種各樣傻乎乎的事…… 「縱然和這青年一起出去」,,悠一盯著酒盅想,「明擺著沒有新東西,依然滿足不了獨創性的要求。男人之間的愛為什麼這樣不果敢呀。而且,事後結束在單純清淨之友愛上的那種態度,不就是男色的本質嗎?情欲未了,互相回到同性個體的孤獨狀態;難道就是為了虛構這種狀態才被賦予了不同一般的情欲嗎?這個種 族是想做到因為雙方是男人才互相愛慕的;但實際上,說得殘酷些,不就是從相互愛慕才開始發現對方是男人的嗎?愛之前這些人們的意識裡,有什麼極其暖昧的東西。這種欲望,與其說是肉欲,不如說更接近於形而上學欲求的東西。這又是什麼呢?」 總之,他在到處發現的是厭離穢土之心。詩人西鶴的男色戀人們,除了出家、殉情沒有別的歸結。 「要回去了嗎?」悠一讓青年結帳,青年問。 「嗯。」 「從神田車站嗎?」 「神田車站。」 「那我和你一起去車站。」 兩人走過泥擰的小道,繞過街角下滿是酒店的小胡同,慢慢地向車站走去。晚上10點,小胡同熱鬧正酣。 停了的雨又下起來了。相當悶熱。悠一穿著白色翻領汗衫,青年穿著藏青翻領汗衫提著文件包。路很窄,兩人鑽進一頂傘。青 年說想喝些冷飲,悠一贊成,兩人進了車站前小小的咖啡館。青年用快活的口氣說著話。自己的父母親,可愛的妹妹,家裡的買賣是東中野街上相當大的鞋店,父親希望他成為什麼啦,他自己還有些存款什麼的……悠一瞧著青年那張相當美的小市民面孔聽著他說。只有這樣的青年是為了平庸幸福而生出來的男人。若是要支撐這種類型的幸福,悠一的條件幾乎是完全具備了。只有一樣,誰也不知道,極其無罪的、秘密缺點除外!這白玉微瑕讓他的一切瓦解,具有諷刺的是,這平庸的青春臉龐,他自己競無意識,簡直像讓高級思想的煩惱弄得很疲倦似地,給予了一種形而上學的陰影。假如他沒有這微瑕呢?他二十歲上就有了第一個女人,已經像四十歲男人感到自身滿足。以後他直到死,會一直繼續不斷地咀嚼相同的滿足。 『電風扇在兩人的頭上,自甘墮落地旋轉著。涼咖啡裡的冰一下子就溶化了。悠一的香煙抽完了,問青年要了一根,他想像著假如兩人相愛,在一起生活將會是怎樣一副圖景啊,他覺得可笑起來。男人和男人,不會大掃除,家務馬馬虎虎,除了相愛就是整天抽香煙的生活……煙灰缸立刻就會裝滿的吧…… 青年打了個哈欠。大大張開的幽暗光滑的口腔,鑲著一排好牙齒。 「對不起……不是什麼無聊沒勁……可是啊,一直在想從這個社會出來洗手不幹了。(這不是脫離『男色』的意思,而是快點找一個固定對手,進入穩定生活的意思吧,悠一想。)……我呀,有那護身符哇。給你看看吧。」 他以為放進上裝了,手插進胸口的口袋。忽然又想起來說是沒穿上裝時放進包裡拿著走的。包放在青年的膝邊,側面皮革有些起毛,鬆鬆垮垮。急性的包主人慌慌張張地打開搭鉤,不小心把包裡的東西,烯裡嘩拉地掉得滿地都是。青年趕忙去撿。悠一沒去幫忙,借著熒光燈,把青年撿起的東西一五一十看得清清楚楚。有面油,有化妝水,有頭油,有梳子,有柯隆香水,還有什麼別的雪花膏的瓶……想著在外過夜,把早上起來梳洗的東西都帶來了。 「又不是演員,隨身帶化妝用品,真是沒有先例的悲慘醜陋,」 一想。那青年沒注意悠一的表情,把柯隆香水高高舉到燈下,看看瓶有沒有打碎,一看到肮髒的瓶裡僅剽了三分之一,悠一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青年把掉出來的東西全部收進包裡。用疑惑的眼光看看悠一,想著他怎麼不來幫著撿。然後,似乎自己又想了想,為什麼要打開包呢?剛剛一直低著頭,臉上充血了,紅到耳根,他又俯下通紅的臉,從皮包中放小東西的口袋裡,『取出個極小的黃東西,紅色的絲帶穿在尖尖上。他拿起來在悠一眼前晃著。』 悠一拿過來一看,那是只用黃線編織的穿紅鼻緒的小草鞋。 「這就是護身符?」 「嗯,問人家討來的。」 悠一不客氣地看看表說,該回去了。於是兩人出了店。在神田站售票處,青年買了張到東中野的,悠一買了張到S站的票。兩人乘的是同向的電車。電車開近S站時,悠一準備下車,青年認為那是羞於兩人去相同地方的意思,他很沮喪。他緊緊抓住悠一的手。悠一想起妻子那痛苦的手,他冷冷地甩開那手。青年自嘲心受了傷,可他還是把悠一這樣的沒禮貌動作想成開玩笑,強作笑顏。 「無論如何得在這裡下車嗎?」 「嗯。」 「那我也跟著去。」 閒散的深夜,他和悠一一起在S車站下了車。「我也跟著去啃」,青年裝著酒醉,糾纏不休。悠一生氣了。突然腦子裡閃過個念頭,有個應該去的地方。 「和我分手你去哪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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