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八一


  演員的本能讓這時的悠一演出了天真的形象:擔心妻子,不忍分別的年輕丈夫,誰也說服不了。博士輕輕地點點頭。兩人的對話讓康子母親聽了去大吃一驚。「喝醉酒啦,我可要遭殃了。」她說:

  「還是算了吧。一定會後悔的。還讓我一個人留在外面,太殘酷了。」

  康子的手沒有鬆開悠一的手。忽然覺得那手被強有力地拉過去了,原來兩個護士報起了擔架車,』跟去的一個人打開門,把擔架車引導到走廊上。

  圍著康子擔架車的行列坐電梯上了四樓。車子在走廊地板冰冷的反射上徐徐滑動。地板接縫處輕輕絆了一下擔架車的車輪,閉著眼的康子,那潔白柔軟的下巴毫無抵抗地點了一下。

  分娩室的門左右打開。康子母親一個人圖在室外,門又關了。母親在門關上之前又對悠一說:

  「真的,悠一,要後悔的。半當中害怕了可趕快出來呀。真的。我在走廊上的椅子上等著呢。」

  悠一聽了笑笑,那笑臉簡直和面對自己危難的笑臉差不多;實在很滑稽。這個體貼妻子的年輕人確信自己的恐怖。

  擔架車靠到手術臺旁。康子的身子被搬了上去。這時,護士將架在手術臺上的簾子拉上了,在產婦胸口上拉的這道簾子擋住了器具和手術刀那殘酷的光。

  悠一握著康子的手站在枕頭邊。在這裡,他可以看到康子的上半身,和康子自己看不到的下半身。

  窗子朝南,風輕輕地吹過。年輕人,脫了上裝只穿著襯衫,領帶讓風吹翻過來貼在肩上。他把領帶的一角插進口袋裡。那個動作恰如熱衷於繁忙工作人的敏捷。然而,現在悠一能夠做的就是不讓打滑緊緊撮著妻子汗涔涔的手。這痛苦的肉體與不痛苦緊緊盯著的肉體之問,有一種任何行為都無法聯繫的距離。

  「再忍一忍,馬上開始了。」

  護士長在康子的耳邊說。康子的眼睛緊緊閉著。妻子沒看著自己,讓悠一感到了自由。

  洗過手的婦科部長,卷著白衣的袖子,後邊跟著兩個助手出現了。博士沒瞥一眼悠一。用手指向護士長做了個手勢。兩個護士把康子睡的手術臺下半部分卸掉。在床上半部分的下端,裝上個像角一樣左右叉在空中的奇怪器具,康子腳按那形狀叉開,被固定好了。

  胸口低垂的帷幔是為了不讓產婦看到她自己的下半身讓這祥一個物質,一個客體變樣成淒慘的樣子。另一方面,上半身康子的痛苦由客體改變的無邊的痛苦,幾乎變成了與下半身的事件無關的純粹精神的痛苦。握著悠一手的那股手上的力,也不是女人的力,是抽出康子自身存在那樣旺盛痛苦倨傲的力。

  康子呻吟起來。風一停,籠罩著熱氣的室內,呻吟聲就像無數蒼蠅拍著翅膀似的在空中漂浮。好幾次想挺挺身子,動不了,身體又落到堅硬的床上,閉著眼睛的臉,朗左右兩邊轉來轉去。悠一想起來了。去年秋天和萍水相逢的學生,白天在高樹街旅館裡過的時候,似夢非夢地聽到消防車的警報聲。那時悠一這樣想:

  「……既然我的罪要成為火決燒不盡的純粹東西,那麼我的無辜不是有必要先鑽進火去嗎?我對康子完全無辜……我曾經為了康子,難道沒有希望脫胎換骨嗎?現在呢?」

  他看看窗外的風景,讓眼睛休息一下。夏日的太陽,在「省線電車」軌道那頭,大公園的森林裡燃燒著。那邊看得到一個橢圓的運動場,像是個光亮的游泳池。那裡一個人影也沒有。

  康子的手又一次強有力地拉了一下美青年的手,那手的力量仿佛是為了喚起他的注意,他不得不看著護士送給博士的手術刀翻動著鋒利的光。這時候,康子的下半身已經顯示出如嘔吐的嘴那樣的動靜,那兒貼著的布像帆布那樣的質地,導尿管導出的尿和塗滿的紅藥水水滴都順著那塊布流下去。

  貼在塗滿紅藥水彤紅的裂口處的帆布發出大量流出的聲音。局部麻醉的注射開始了。手術刀和剪子把裂口再撕大,那血濺到帆布上的時候,康子血紅的錯綜複雜的內部,毫無殘忍之處暴露在年輕丈夫的眼前。悠一曾覺得像陶器般無緣的妻子的肉體,今天看到剝了皮膚暴露出內部,他再也不能把它看成物質的了,連他自己也吃驚。

  「必須君。無論如何,得看下去。」他覺得要嘔吐,可心裡念叨著:「那些發光的,無數紅紅的濕碌碌寶石般的組織,皮膚下讓血浸泡的柔軟的東西,蜿蜒彎曲的東西……,外科醫生對這些東西該是立刻就習慣的吧,我也不是不能當外科醫生的。妻子的內體對我的欲望來說只是陶器而已,那同一肉體的內側也不該是除此以外的別的東西。」

  他感覺的正直立刻背叛了這種表面勇敢。妻子的肉體翻出來讓他害怕的那部分,事實上是陶器以外的東西。他對人類的關心,要比對妻子的痛苦所感到的共同感覺更深,面對無言的鮮紅的肉,見到濕漉漉的斷面,簡直就像不斷強迫看看他自己一般,痛苦不超出肉體的範圍。「這就是孤獨。」育年想。可是,暴露的鮮紅的肉不是孤獨的。因為它與悠一內部確實存在的鮮紅的肉連結著,即使只是在旁觀者的意識裡,也肯定會轉瞬間傳播開去的。

  悠一又看到清潔的閃著銀光的器具讓博士拿在手裡了。這是一把像是折了支點巨大剪刀形的器具。相當於剪刀刃口的部分,是彎曲的一雙大匙的形狀,一頭先深深地插入康子的內部,另一頭交叉地插進去,然後把支點裝上,成為一把鉗子。

  年輕的丈夫如實地感到:已的手撫摸著的妻子肉體的遠端,這個器具粗暴地闖入,這雙金屬的手為了抓住什麼東西,擺弄運動著。他看到了妻子咬著下嘴唇的潔白前齒。他承認,即使在這痛苦的高潮中,世上可愛的信賴表情仍然沒有從妻子臉上消失,但他並沒有親吻。青年連這樣溫柔的接吻都沒有因衝動而自然產生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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