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
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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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子的母親說。這樣的炎炎烈日之下,即使身邊著火也不可能看到火焰的。說是這麼說,肯定有什麼地方確實著火了……悠一進了病房,給受著煎熬的康子擦去額上的汗,在臨近分娩時間之前,自己跑來醫院,他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一定是什麼近似冒險的快樂,誘惑他前來的吧。不管去哪裡,他不可能從康子的痛苦中擺脫,一定是對她痛苦的那種親近感驅使年輕人奔赴到妻子身邊的吧。平時那樣不想回家的悠一,像「回到自己家」似地來到妻子的枕邊。 病房裡很熱。通陽臺的門開著,白色窗簾擋著光線,那窗簾不過偶然地讓風鼓起來一下。昨天為止,雨和涼氣持續著,所以也就沒開電風扇。母親一踏進病房,趕快又跑出去打電話讓家裡送電風扇來。護士有事去了也不在房裡。剩下悠一和康子兩個人。年輕的丈夫擦擦頭上的汗。康子深深吐了口氣睜開了眼,緊緊抓、住悠一的手稍微鬆開了一點,手心裡全是汗。 「又稍微疼得好些了。現在又不疼了。這可堅持不了多久。」 她像剛才注意到了似地,打量了一下周圍。——「怎麼這麼熱呀?」 康子舒服的樣子讓悠一看了害伯。安定下來時她的表情裡,悠一比什麼都害怕的日常生活的片鱗又蘇醒了。年輕妻子讓丈夫幫她拿面鏡子過來,她用手指梳理著因痛苦揉亂了的頭髮。沒有化妝、發青的、還有些浮腫的臉上,有一種她自己怎麼也無法讀出痛苦祟高性質的醜陋。 「很難看,真對不起。」她用只有病人才會有的自然令人同惰的神態說:「不久,我會漂亮起來的。」 悠一從上往下看著這張讓痛苦折磨過的娃娃臉。「怎樣來說明呢?」他想著。正是因為這種醜與痛苦的緣故,他才能夠這樣靠近妻子,沉浸在人類的感情裡。在充滿愛,自然的美與和平時候的妻子,反而會讓他游離人類的感情,只讓他想起自己那沒有愛的靈魂。這些怎麼能夠說明清楚呢?不過,悠一的謬誤在於他頑固地不相信,自己現在的體貼中,也混雜了世上一般丈夫的體貼。 母親和護士一起進來了。悠一把妻子交給兩個女人自己跑到陽臺上。三樓陽臺往下看得到院子,隔著院子看得到許多病房的窗,樓梯道的大玻璃窗映人服簾,能夠清楚地看到穿白衣的護士正在下樓梯。樓梯田著玻璃窗描畫出大膽傾斜的平行線。上午的太陽從相反的角度斜切了這些平行線。 悠一在耀眼的光線中聞到了消毒藥的氣味,他想起俊輔的話。你不想用這雙眼睛清楚地確認一下自己的無罪吧。「……那老人的話裡總有什麼誘人的毒素哇他是說你看吧;從確實討厭的對象身上生出你自己的孩子。他看透我是做不到的。那殘酷而巧妙的勸誘裡,有一種洋洋得意的自信吧。」 他把手抓著陽臺的鐵欄杆上。生了鏽的鑄鐵,讓太陽曬暖,溫熱的手感讓他忽然想起新婚旅行時,他解下領帶拼命抽打旅館陽臺上的欄杆的事。 悠一心裡鼓起一種難以名狀的衝動。俊輔在他心裡聳立起來,那種鮮烈的痛苦與一起勾起回憶的厭惡,讓青年人了迷。他要反抗厭惡,勿甯說要向厭惡復仇,幾乎與他委身於厭惡是同義的。想要判斷厭惡根源的熱情裡,有一種很難分清是否是相當於探尋快樂之源的那種肉欲、受命於性感的探究欲望的東西。一想到這些,悠一的心顛抖了。 康子病房的門開了。 白衣服的婦科部長打頭,兩個護士推著一台擔架車進來了。這時,康子又讓陣痛攫住了。她叫著跑過來握住她手的年輕丈夫的名字,像是呼喚著遠方的人似的發出高叫。 婦科部長蕪爾一笑: 「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讓人一眼就能感到信賴的是他那頭美麗的白髮。對這白髮、這資歷、這光明正大國手的善意,悠一也抱著敵意。對妊娠、對有那麼多不尋常困難的分娩、對該出生的孩子,所有的擔心,所有的關心都從他身上消失。他只想著看看那個。 『痛苦的康子被搬上擔架床時閉著眼睛。汗大顆大顆從額頭上滲出。她那柔軟的手又在空中找著悠一的手。青年握住那手。褪色的嘴唇,貼近俯下身子的悠一的耳朵: 「跟著來,你不在我身邊,我沒有生寶寶的勇氣。」 還有比這更赤裸裸、更動心的自白嗎?一陣奇怪的想像向他、襲來:妻子像是看透了他心靈深處的衝動,伸出手來助他一臂之力吧;那一瞬間的感動真是無與倫比,作為一個感到妻子無私信賴的丈夫,就是旁人也能看出,過於激烈的感動,出現在他的臉上。他仰起臉看著婦科部長的眼睛。 「她說什麼?」 「我太太說讓我跟進去。」 博士一把抓住這個純情而又無經驗丈夫的胳膊。在他耳邊用有力的低聲說: 「常有年輕太太這麼說。當真可不行。做這種事,以後你和太太都會後悔的。」 「可是我太太,我不在的話……」 「太太的想法我知道,只要能做個母親,就夠讓孕婦受鼓舞了。你到場,作為丈夫的你要在場看著,簡直豈有此理。首先有這種想法,將來也一定會後悔偽。」 「我決不後悔。」 「別的丈夫都要避開。你這樣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醫生,求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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