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七八


  悠一沒有感到任何,的良心責備。因為那是不帶有該生出悔恨的動機和目的的行動。回憶中他的行為是明朗的。既非復仇又無欲望的行為,沒有片鱗只爪惡意的行為,它支配著一定的不重複的時間,從純粹的一點到達另一點。也許從沒有那種時候。悠一淋漓盡致地起到了俊輔作品的作用,免除了倫理的累贅。恭子決不是上當。睜開眼在她旁邊躺著老年男子,同白天起一直在她身邊的美麗分身,實在是同一個人物。

  至於自己創作的作品引起的幻影和蠱惑,作者當然沒有回答的義務。悠一代表了作品的外在、形態、夢、帶來陶醉的酒那種缺乏性感的冷淡;俊輔代表了作品的內在,陰鬱的算計、無形的欲望「製作」行為本身的性感滿足;操持相同作業的這同一個人,不過只是在女人的眼裡看成兩個不同的人物而已。

  「很少有比那個回憶更精妙絕倫的了。」青年把眼睛移向細雨濛濛的窗外,想道,「我幾乎無限地脫離那次行為的意義,但卻接近行為最純粹的形式。我沒有興趣,卻追蹤著獵物;我不指望對象,可對象卻按我所希望的形式改變了模樣;我沒有射擊,然而可憐的獵物卻是中了我的槍彈,負傷斃命的……就這樣,那時,

  那白天到黑夜,我開朗的內心毫無負擔地,從過去令我苦惱,讓我做假的倫理義務中解脫出來,只要一味熱衰于今晚把女人運到床上去的欲望就可以了。」

  「……可那個回憶,對我是醜陋的。」俊輔想,「……那一瞬間我競不能相信與悠一外在美相稱的我的內在的美。一個夏天的早晨,蘇格拉底躺在伊利索斯河畔的普拉塔諾斯的樹叢裡,他和美少年帕依特洛斯說著話,等待暑氣消散。那時他祈禱土地之神的話,我以為是地上人間最高的訓示。『我們的潘神,這片土地上至高的神啊,內在地美化我吧,我要讓外在所具有的與內在所具有的和睦相處……』

  「希臘人具有罕見的才能:像大理石雕刻般審視內在的美。精神卻讓後世毒害,讓不帶性感的愛祟拜,讓不帶性感的侮蔑褻瀆!年輕美麗的阿爾基比阿迪斯,對於蘇格拉底的內在情感,受到性感愛智的驅使,為了能撥旺這個西萊諾斯般醜陋男人的情欲被他愛上,『他湊近他,包裹著同一個斗篷睡覺。我在《結實》篇中讀到這個阿爾基比阿迪斯的美好語言時,它令我驚倒。

  「……我不委身於您這樣的人,讓賢人們恥笑。比起因委身而讓無智的大眾恥笑要痛苦得多,痛苦很多……」

  他抬起眼睛。悠一並沒有看著他。年輕人正興趣盎然地瞧著極小的、毫不足取的事情。沿鐵路線一家小房子,讓梅雨渦濕的院子裡,主婦正蹲著扇爐子。那白團扇慌慌張張地動著,看得見那小小的紅紅的爐門……「生活是什麼呢?」悠一想,「大概那是沒有必要解開的謎吧。」

  「鎬木夫人有信給你嗎?」

  俊輔突然問起。

  「每星期一次,長長的信哇。」——悠一輕輕笑了,「老是夫婦的信塞在同一個信封裡來的。丈夫嘛一張,最多兩張。兩人都毫無顧忌得令人吃驚,說愛著我什麼的。最近太太的信裡,有這樣一行可稱上傑作的話:『對你的思念讓我們夫婦言歸於好。」

  「真是對奇怪的夫婦哇。」

  「夫婦這玩意兒都是奇怪的。」

  悠一孩子氣地加了個注。

  「鎬木君可真能在營林署忍耐著幹哇。」

  「聽說太太幹起了小汽車買賣中介人的活兒。還幹些別的什麼巴。」

  「是嘛。那女人會幹好的吧……啊,是啦,康子小姐這個月要生了吧?」

  「嗯。」

  「你做父親羅。這也是奇怪的。」

  悠一沒有笑。他看著與運河相接運輸船行關閉著的倉庫。』讓雨淋濕的棧橋上系著兩三條船,嶄新的木頭顏色。倉庫生銹的大門,寫著白色的號碼,在這不動河流的岸邊,浮起一層膜脆的期待表情。倉庫陰鬱的倒影浸在水中,忽然讓什麼打碎了,大概有什麼船從遠處的海那邊過來了吧。

  「你害怕了嗎?」

  這種揶揄的口氣,沖著青年的自尊心撞過來。

  「沒什麼可怕的。」

  「你害怕了。」

  「有什麼可以怕的呢?」

  「有很多喲。不怕的話,康子小姐生產時到場怎麼樣。確認一下你恐怖的正體怎麼樣……你大概做不到吧。你是眾所用知的愛妻家嘛。」

  「先生想對我說什麼?」

  「一年前你聽我的話結婚了。現在你必須摘那時你克服過一次的恐怖的所謂果實。你還守著結婚時立下的誓言,自我欺騙的誓言吧。你真地讓康子苦惱而沒讓你自己苦惱過吧。你沒有將康子的苦惱,與一直感到它在自己身邊,看到它在自己身邊的你的苦惱混同起來,錯當成愛情的事吧?」

  「您什麼都知道。怎麼偏偏忘了我曾經來找您商量過人工流產的事?」

  「哪忘得了!我堅決反對的。」

  「是啊,……那樣的話,我照你說的做了。」

  列車到了大船。兩人看見車站對面的山上,俯看眾生的高大觀音像的頭頸,從煙波浩渺的綠樹林上升起,一直連到灰色的天空上。車站上空空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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