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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十人分乘了兩輛車。「盧蒂」從車窗裡遞進禮物,囑咐帶給「賈基」。那是用格樹葉裝飾的一缸香擯酒。到大礬有兩小時不到的行程。車子一前一後,走完了京濱第二國道。然後在舊東海道的高速公路上飛馳。少年們在車內喧鬧著,一個機靈的少年抱著個空旅行包,準備放回家時肯定能弄到的錢。悠一沒有坐在外國人旁邊。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金髮青年,貪婪地盯著反光鏡。那裡面反射出悠一的面孔。

  一片璀璨的星空。青磁色冬夜的天空裡,凍凝住的無數雪片般的星星眨著眼睛。車內開了暖氣很暖和。悠一從旁邊那位曾和他有一次關係的羅索少年口中,聽到副駕駛席上那金髮男人的事:那傢伙剛來日本時,也不知從哪聽來的,快樂絕頂時,老是

  叫:「天國、天國」,對手聽了都哈哈大笑。這個不怎麼樣的小故事,惹得悠一前仰後臺地笑起來。恰好這時他的眼睛和那反光鏡裡的眼睛碰在一起,那人擠眉弄眼,把薄薄的嘴唇湊上鏡面接吻。悠一吃了一驚。鏡面上模模糊糊出現了個唇印,桃紅色的。

  車到時已經是晚上9點了。車調頭的時候,可以看到已經有三輛高級轎車停著了。跑來跑去的人影在傳出音樂聲的窗子上晃動。風吹過來很冷,下來的少年們,剛剃過頭,趕忙把頭縮進藍色的領子裡。

  「賈基」到大門口來迎接新客人。客人抱著悠一送給他的冬天薔薇花束,花束貼著他的臉,他伸出戴著大貓眼鑽石戒指的手,相當帥氣地和外國人握手。他醉得很厲害了。於是大家連白天在家裡賣鹹菜的少年在內也一起說起「洋徑濱」英語,「聖誕快樂。」於是少年們都仿佛置身於外國一樣,此道中不少少年,伴著「情人」出過國。報紙上也曾刊出過大標題的美談「跨國界的俠義心——家用留學生」。可見其事之一斑。

  連著大門的大客廳,除了中間聖誕樹上點著蠟燭燈以外,沒有其他燈光。舞曲從掛在樹上的擴音器裡傳出。大客廳裡先到的二十個客人合著曲子跳著舞。

  實際上,這一晚,在伯利垣,無垢的嬰兒從原無罪的母胎裡降生了。這裡舞著的男人們;像「義士」約瑟夫那樣,慶祝著「降誕祭」。也就是對今夜降生的嬰兒,他們慶賀自己不負法律責任。

  男人們跳著舞,這不尋常的玩笑,讓跳著舞的人們臉上浮起微笑:他們自己不是被什麼強迫著跳著,而是因單純的玩笑驅使這樣跳著。那微笑是反抗意味的微笑。他們跳著笑著,抹殺魂靈般地笑著。街上舞廳裡,相好的男女們舞著,他們的舞姿裡,能見到流露出衝動的自由;男人與56人拽著胳膊跳舞的姿勢,總讓人感到被衝動強迫的灰暗的束縛。為什麼男人們非得出於無奈做出互相愛慕的樣子呢?因為這種愛,如果不趕快向衝動添加些宿命的灰暗意味,那麼愛就不能成立……舞曲變成快節奏的倫巴。他們跳得快起來,淫蕩起來。為了做出自己簡直就像讓音樂強迫著的樣子,有兩個人嘴對著嘴,拼命旋轉直到倒下。

  先來的阿英,讓一個肥胖的小個兒外國男人摟在臂彎裡,朝悠一遞了個眼風。少年半是張嘴笑著,半是緊鎖著眉。這肥胖的舞伴,邊舞邊喋喋不休咬著少年耳朵,眉筆描過的鬍子,把少年的兩頰給弄髒了。

  這時,悠一看到了他最初描繪的觀念的歸宿。更確切地說,看到了那觀念不留餘地實現了,具體化了。阿英的嘴唇和牙齒依然很美,被弄髒的兩頰,不用說也是有些愛的感覺,但是,那份「美」中,再也看不見一點點抽象性。他的細腰,在那毛茸茸的手下波動著,悠一沒有任何感覺地移開了眼。

  一夥人圍著深處暖爐躺在長椅子和地板上,酩酊大醉,活像一堆被人愛撫著的肉塊,輕輕漏出墒咕聲和愉笑聲。猛然一看,仿佛一大塊幽暗的珊瑚礁。看看又不像。至少有七八個男人,身體的某個部位互相貼著,連在一起。兩個人摟著肩膀,他們的背任由另一個男人撫摸著;下一個人把自己的腿擱在旁邊人的大腿上,自己的左手摸著左面旁邊一個人的胸脯。那裡像傍晚的朦朧霧靄,回蕩著低低的、甜甜的私語,還有搖搖晃晃的愛撫。腳下的地毯上坐著個嚴謹的紳士,襯衫袖子的純金紐扣從外衣袖口露出;他眼前的地板上,一個少年讓三個男人撫摸著,少年脫下襪子的一隻腳上,紳士把臉一直貼著,親吻著。少年腳底心被嘴觸到癢癢地忽地發出尖叫,他向後仰時身體的動搖,波及到了所有人。其他人沒什麼動靜,像住在海底般沉默著。

  「賈基」走過來,遞給悠一一杯雞尾酒。

  「熱鬧的聚會,你知道我有多麼高興嗎?」連說話都拿腔拿調地裝年輕。這個繁忙的主人說,「嘿,阿悠,今晚來了個人,說非耍見你一面。是我的老朋友。可別冷冰冰地待他喲。他叫『波普』,是花名。」——說著,他往大門口看去,眼睛裡閃著光:「瞧那邊,他來了。」

  一個神氣十足的紳土,出現在幽暗的大門口。只看得清他撥弄上裝紐扣的一隻手白花花的。他踏著上一下發條走一步似的所謂「人工」步子,走近「賈基」和悠一。跳舞的一對擦過他身邊,他哭喪著臉,轉過去。

  「這位是通稱的『波普』先生,這位是阿悠。」

  「賈基」介紹完,「波普」向悠一伸出白白的手。

  「喲,你好呀。」

  悠一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讓不愉快光澤包裹的臉。他,是鎬木伯爵。

  第十三章 私通

  「波普」是鎬木信孝的奇特愛稱,他以前很喜歡阿曆克桑達,波普的詩歌,就把「波普」作為自己玩耍時的名字,慢慢地不知來由的人們也能叫順口了。信孝和「貿基」是老朋友。十幾年前,兩人在神戶的「東方賓館」相遇。在一起住過兩三次。

  在這種聚合上,遇上什麼意想不到的人,悠一已經練就了一套處事不驚的本領。這個社會將外部社會的秩序解體,將外部社會的A、B、C給胡亂拆散,再重新排列組合,如排列成C、X、M、Q、A等等,這個社會招這種能力當成拿手好戲。

  可是,鎬木前伯爵的換裝,著實讓悠一感到意外,他遲遲沒有去接「波普」伸出的手,實際上信孝的吃驚勝過悠一。他用醉漢目不轉睛盯住一樣東西看的視線,緊緊盯著美青年說:

  「是你!是你呀!」

  又回頭對「賈基」說:

  「你看我呀,多年的直感不靈驗,這個人可是第一次。首先,這樣年輕就有太太第一次是在他結婚典禮上看到他的呀。那悠一君原來就是赫赫有名的阿悠哇!」

  「你說阿悠有太太?」「賈基」做了個優美的像外國人那樣的「昏撅」動作,「嘿——,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哇。」

  就這樣,悠一的一個秘密痛痛快快地洩露了。不出十天,他有妻子的消息會一絲不漏的傳到這社會的各個角落了吧。自己住在兩個世界,什麼時候互相的秘密一個一個衝突起來,他對那穩穩的速度,抱著恐懼感。

  他鼓起勇氣,回望了一眼鋼木前伯爵,想得到一種逃出恐懼的依靠。

  那心神不定渴望的視線,老是依靠在探求美麗同類的探究欲之上。就像衣服上的污點,怎麼探也擦不掉似的,信孝的風度上漂蕩著某種令人討厭的東西;那說不清的不愉快的柔弱和厚顏無

  恥的混淆,拼命擠出來的尖利說話聲,按什麼完整計劃而施行的自然模樣,這一切,都是同類的印記和假面具式的努力。悠一留在記憶裡的所有片斷的印象,忽然找到了一定的脈絡,』成了一個確定的典型。這個社會獨特的兩個作用,解體作用和收斂作用,以後可以十全十美地發揮出來了。鎬木信孝就像在逃犯人做整容手術一樣,在他一直對外的臉下邊,巧妙地藏著一張鮮為人知的肖像畫。貴族自有一番韜晦的功夫。隱藏惡德的趣味在施行惡德的

  趣味之前,說信孝找到了貴族式的幸福也未嘗不可。

  信孝推著悠一的背。「賈基」把兩人帶到空著的長椅子上。

  五個穿著白制服的少年,在人群中穿梭來往,搬來裝洋酒的杯子和麵包吐司的盤子。這五個人都是:「賈基」的「寵妾」。真奇怪,這五個人都有某一部分和「賈基」有些相像,看上去好似五兄弟。一人是「賈基」的眼睛,一人是鼻,一人是唇,一人是背影,一個人是額頭。把他們組合起來,一幅「賈基」年輕時候的畫像,無與倫比地出現了。

  那幅畫像在壁爐架上,由別人送來的花、桂樹葉、一對蠟燭護衛著,華麗的鏡框圍著;水彩色有些灰暗,看上去富有性感的橄欖色裸體像浮現在畫面上。這是「賈基」19歲的那年春天,溺愛他的英國人,以他為模特兒,親手畫的;這年輕的「巴格斯」像上,他惡作劇般地笑著,右手高舉著一個香擯酒的酒杯。額頭上纏繞著長春藤,赤裸的頸子上,松松地套了根綠色的領帶,坐在桌子上,左臂用力緊緊壓住僅遮蓋到腰的白桌布,像一枝槳壓著白色的波浪,撐起醉醺醺黃金船體般身體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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