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四一


  傻輔帶著此道中的少年們到處轉悠,老是在咖啡館、西菜館裡出現。俊輔覺得,從少年到成人的遷移過程中,微妙的年齡推移就像夕陽西下的天空,一刻不停地變換著色調。成人階段是美麗的日落。18歲到25歲,被愛者的美微妙地改變了身影。晚霞最初的預兆,是雲披上彩衣都化作果實般鮮嫩嫩的時刻,它象徵18歲到20歲時候的少年:那兩頰的徘紅,頸項的柔軟,領圈上剛剃過頭那麼新鮮的青色,與少女相像的嘴唇。不久9晚霞達到了高潮,那時雲五彩繽紛地燃燒著,天空浮起欣喜若狂的表情;這時刻意味著20歲到23歲之間,青春鮮花怒放的年齡。這時,你會看到:臉型漸漸威猛,兩頰繃緊,嘴角邊漸漸顯露出男性的意志;然而9臉頰上還殘留著燃燒羞愧的顏色,眉毛流線形的溫柔,這一切組成少年多愁善感一瞬間的美貌。最後,雲燃燒殆盡,帶著一種嚴肅的神情,落日用勁甩著燒殘的火的頭髮,漸漸西沉;那眼睛裡尚存純潔的閃光,兩頰上富有男性悲劇性意志的嚴峻,這時刻盡力表現出二十四五歲青年的美。

  俊輔老實地承認圍繞在身邊那些少年的美,可沒有一個人能勾起他肉欲的愛情;讓不愛的女人圍著的悠一,他的心境可想而知了,老作家想著。可也不能說一點肉欲都沒有,只要每次想到悠一的時候,老作家的心裡便會有什麼欣喜在撥動。他暈暈乎乎地念叨著不在場的悠一。於是少年們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回憶的悲歡情緒。俊輔問,哪個少年和悠一有關係9回答是最多不超過兩三次便被他甩了。

  悠一打來了電話,問明天想有事商量行不行。那時,俊輔正受著冬天第一次神經痛的煎熬,一接這個電話,病競突然全好了。

  第二天,真是個令人舒暢的10月「小陽春」的天氣。俊輔坐在大客廳的向陽處,讀了一會兒《恰爾德哈洛依德》。拜倫老讓俊輔發笑。其間來了四五個人。不一會兒,女傭跑來通報「悠一來訪」。他做出律師接受棘手案件時那副哭喪的臉,找了些理由,匆匆打發了客人。在場的客人大概誰也想像不到:俊輔焦急著要去會的「重大」客人,是個學生身份的,還是個什麼才能也說不上來的青年。

  書房裡一張放在凸窗前的兩用長沙發上,一溜排開五個琉球染布做的靠墊。窗三面圍著的裝飾架上,雜亂地放著收集來的陶器,一個小格子裡有一尊精美古樸的陶傭。這收集的藏品看不出任何秩序和系列,那是因為這些東西全是繼承下來的。

  悠一穿著鋪木夫人給訂做的西裝站在凸窗前,透過窗子,初冬白開水般的陽光,將那一頭漆黑的卷髮照亮了。他覺得這屋於裡沒有季節的花,看不到有什麼活泛的東西,只有黑大理石的窿鐘,陰鬱地運動著時針。美青年把手伸到桌上那本舊皮封面的原版書。麥克米蘭版的貝塔全集。《米塞雷尼亞斯斯特迪斯》的篇《皮卡魯迪的阿波羅》裡,到處都是俊輔打著的橫線。那書窮邊堆放著舊的上下卷本的《極樂淨土要集》和大開面的《奧布萊比亞獲萊》畫冊。

  俊輔看清站起來迎接他的悠一時,老藝術家幾乎在發抖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裡確實愛上了這個美育年。在「魯頓」的演技,什麼時候矇騙了俊輔自己呢(就像感到悠一讓自己演技矇騙,漸漸地愛上女人似的)?不該有的錯覺怎麼會如此強烈?

  他稍稍眨了眨眼。在悠一的身邊坐下馬上說話,給人一種稍顯唐突的感覺。昨天為止他一直讓神經痛苦惱著,氣候的關係吧,今天不疼了。他說,這右膝簡直像掛了個晴雨錶似的,下雪的天,一大早就會知道了。

  青年很難接碴兒,老作家又誇起他的西裝來。一聽到是鎬木夫人送的,他就說:

  「哼,那女人以前敲走了我三萬元。算了吧,給你做了件西裝,我的賬尾也合上了。下次獎勵獎勵她,給她接個吻吧。」

  他說話時老不會忘記朝「人生」吐唾沫的習慣,這一直是醫治悠一對長久人生所抱恐懼感的最好的醫藥。

  「說說看,有什麼事?」

  「是康子的事。」

  「聽說她懷孕了?……」

  「嗯,就是……」青年停了停,「所以來同您商量嘛。」

  「說要打掉孩子?」——提了個確定的問題,他把眼看定悠一。

  「怎麼回事,又來啦?我已經問過精神科醫生,像你這樣的傾向,會不會遺傳還不知道呢。沒必要這樣害怕嘛。」

  悠一沒做聲。想墮胎的真正理由,連他自己還沒琢磨透呢。妻子真要孩子的話,也許他不會想到這上面去吧。但他知道了妻子盼望的是另一碼事,於是恐怖感促成了他現在的動機。悠一想從這恐怖中解放自己。因此,首先想解放妻子。懷胎、生產,是一種束縛呀。那就再也談不上什麼解放了……青年有些憤怒了:

  「不是這麼回事,不是為那個呀!」

  「那為什麼?」——俊輔冷靜得像個醫生。

  「為了康子的幸福,我覺得這樣做好。」

  「你說些什麼呀。」——老作家臉往後一仰,笑出聲來:「說什麼康子的幸福?說什麼女人的幸相?你這傢伙根本不愛女人,難道你以為你有考慮女人幸福的資格嗎?」

  「所以說嘛。所以說必須要打胎。這樣兩人都沒有羈絆。康子要分手,什麼時候都行了嘛。這結果能讓那丫頭幸福的。」

  「你的這份感情呐,是同情嗎?慈悲心嗎?還是利己主義?膽小呢?還是愚蠢?我簡直想不到會從你嘴裡聽到這樣俗氣的話2」

  老人粗魯地激動起來,手比平時抖得更厲害,兩手不安地揉搓起來。幾乎失去脂肪的手,搓起來像是擦著滿掌灰塵,發出查」的聲音。他心情煩躁地將手邊的《極樂淨土要集》胡亂地打開又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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