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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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子不做聲了,這回,眼裡滲出了眼淚。見到這樣搶先表露母親的女人,即使不是悠一這種丈夫也說不定會倒胃口的。更何況康子的這種感情流露,缺乏自然感。不僅如此,還帶有些輕微的誇張。說老實話,這種誇張裡有責怪的意思。 一天晚上,康於說頭疼得厲害躺下了,悠一等著想出去。康子噁心、心跳加快;醫生來之前,阿瑤用蘸著冷水的濕毛巾擦著病人的胸口。悠一的母親來充當安慰兒子的角色:「沒什麼可擔心的喲。生你的時候,我的反應來得比這凶很多呢。我還想吃怪東西呢。葡萄酒瓶打開,忽然急著想吃那像蘑菇樣的軟木塞呢,真夠受的。」——醫生診查完畢回去後,已經是10點了,康子臥室裡就剩她和悠一兩個人。發青的臉頰總算恢復了紅潤,讓她比以往更見新鮮;被子上懶洋洋伸出的白手臂,逆光的燈影裡,顯得格外嬌嫩。「難受死了喲。可一想起是為了孩子,這樣的苦就不在乎了。」 妻子說著,舉起手到悠一的前額,撥弄著垂下的頭髮。悠一沒有避開。 這時,偶然生出一絲殘酷的溫柔,他的嘴唇壓上了康子還有些溫熱的嘴唇。他用任何女人聽了都不得不要坦白的受難口氣說:「你真想要孩子嗎?說說看,在你,母性還太早了喲。你想說什麼,說說看。」 康子酸疼的眼睛,等不及似的流下了眼淚。和感情的某種詭計的坦白相當,女人顯示放縱陶醉的眼淚,是打不動人心的。 「有了孩子的話,……」康子斷斷續續地說,「只要有了孩子,我想,你大概就不會丟掉康子了。」 悠一考慮墜胎的事,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認識檜俊輔的人,看到他返老還童,一改以往衣著習慣,追求時髦的變化,個個膛目結舌。他那些不賺不賠的老來作品也追求這種嬌嫩的情緒。與其說這是優秀藝術家晚年所表現出來的「嬌嫩」,還不如說是到晚年熟透了,沒有刻去的部分膿瘡腐爛後那種「水靈靈的」。嚴格地說,他不能返老還童,真要有的,不用說就是他的死;這個人對於生活完全沒有創造力,也許是表現出儘管不具這種造型力結晶,但有某種美的趣味。最近他的服裝上,明顯可以看到他受到面向年輕人流行的影響。我國的慣例是看到作品製作上的美學與生活上的趣味相一致。俊輔這樣乾脆的不協調,讓不知「魯頓」風俗的社會,甚至有些懷疑起這個老作家的正氣。 不僅如此,俊輔的生活裡還添加了些說不清楚的神出鬼沒的色彩,遠遠看去輕鬆灑脫的言行,湊近一看,那是一種虛假的輕鬆,甚至更近乎輕佻。人們從這種輕、佻中,興趣盎然地讀到返老還童的人工化的痛苦。他的全集銷路很好,也促進銷售了新近製作的關於他精神狀態的奇聞軼說。 不管怎樣敏銳的批評家,不管怎樣洞察力出色的朋友,誰都看不透俊輔這種變化的真正原因。其實原因很簡單,俊輔抱著一種「思想」。 自從看見夏日海邊泡沫中出現的青年那天起,第一次產生的「思想」,在老作家身上紮了根。他想把自己不可能具有的力量和強度賦予了以下的東西:讓他自己苦惱的叫做青春的駁雜力、把所有集中和秩序當做不可能的員怠惰的活力、不再給創作注入力量的消耗和只會在自我破壞中起作用的龐大的無力表現,活生生的虛弱、過剩的病態。醫治這活人的病,得給予鋼鐵般死人的健康。 藝術作品有其存在的兩重性,這是他的意見就像被發掘出來的古代的蓮花種子又開花似的,具有永久生命的作品,在任何時代,一切國家的人們心中復蘇。接觸古代作品時,不論是空間藝術還是時間藝術,我們的「生」都會讓作品中具有的空間、時 間攝去,至少停止那以外部分,現在的「生」,甚至於放棄。我們的另一個「生」活著。然而,這另一個「生」要活下去所花費的內在的時間,是已經被計量被解放的東西。這就是我們稱之為「樣式」的東西。一個作品強迫人們驚異有多少,它決定其後改變人生看法的東西就有多少;於是,我們先是無意識通過樣式感到驚異,爾後的變化也就不過是通過樣式的影響了。可是,人生經驗與人生的影響往往是缺乏樣式的。自然派們聲稱:藝術作品始人們穿上「樣式」,所謂提供現成的制服,俊輔對這一理論不敢苟同。樣式是隨藝術誕生的宿命。所謂不同作品的內在經驗和人生經驗,不能根據它有沒有樣式,而把它們當成不同次元的東西。人生經驗中,有推一的一種與作品內在經驗最相近的東西。要問那是什麼,那就是死所給予的感動。我們不能經歷死。可是,那份感動卻是常常經歷的。對死者的懷念、家屬的死、所愛人的死,我們都有所經歷。也就是說,所謂死是生的惟一樣式。 藝術作品的感動讓我們有如此強烈生的意識9難道不就是因為那是死的感動嗎?傻輔那東方式的夢想往往傾向於死。在東洋,「死」的生動逼真要數倍於「生」。俊輔認為藝術是一種力:把濃縮的死當做生,使人接觸到先人經驗的一種惟一的力量。 內在的存在是生,客觀的存在是死或者只有虛無,這存在的兩重性,讓藝術作品無限接近自然之美。他確信,藝術作品與自然相同,也沒有具備「精神」,更何況「思想」呢。以精神之不存在證明精神,以思想之不存在證明思想,以生之不存在證明生。只有這樣才是藝術作品背反論的使命,進而具有美的使命的性格。 那麼,創造的作用難道只不過是自然創造力的模仿嗎?對於這個問題,俊輔已準備好了辛辣的回答。 自然是天生的,而非創造出來的。創造有一種為了讓人杯疑自然是自己所生的作用。他的回答是,因為創造就是自然的方法。 是啊。俊輔成了方法的化身。他在悠一身上所期待的是:將這美青年自然的青春,作為藝術品來提煉;將青春的一切弱點改變為死一般強大,把他波及到周圍的各種力,變化自然力般的破壞力9變成不含人味的無機物質的力。 悠一的存在宛若製作中的作品一樣,晝夜不離老作家的心。最近,即使是電話中,一天不聽到他那年輕人特有的清朗聲音,傻輔就會一整天悶悶不樂。悠一黃金般凝重、充滿光明的聲音,拾似雲間漏出一條光束,注入這老朽靈魂中荒蕪的土地g照完了雜草問荒涼的石頭,讓那裡成為溫柔富貴之鄉。 「魯頓」是他和悠一經常聯絡的地方,俊輔依舊裝扮成「此道中人」。他已弄清了他們的黑話,還精通他們眼風中微妙的意思。一次意想不到的小小「羅曼史」讓他快活起來。一個滿臉陰氣的年輕人向這醜陋的老人挑明瞭自己對老人的戀情。他的異常中,有什麼更異常的傾向,說他只對60歲以上的老人感到戀愛的衝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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