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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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一放棄了那天下午的課。「他在哪弄到的錢呀?」悠一想著,比他小的學生請他坐上了出租車。車開到青山街附近,荒涼一片留有焚燒痕跡的屋敷街。鈴木叫車停在一向掛著「香草」門牌的屋子前;只剩石牆,門給燒剩了一半。院內,一個沒有天花板的新建木結構臨時房。小門上釘著些舊木板關得死死的。鈴木拉了拉鈴,不知為什麼又鬆開領口上的風紀扣,他回過頭朝悠一笑了笑。 不一會兒,輕柔的木展聲湊近小門,只聽f1裡一個不像男不像女的聲音問:「誰啊?」「鈴木呀,請開開門。」學生對著門裡說。小門打開,兩個穿大紅茄克衫的男人迎了出來。 院子看著很奇特。回廊下;正房廂房分開了一段,踏著小石板路可以去廂房。院子裡大部分樹給毀了,泉水也枯了,恰如荒野的斷面圖,只有秋草不擇居地地旺盛生長著。草叢中,燒剩下的房基石墩還清晰可見。兩個學生進了散發著新木材香味的小廂房。 「要給你們燒洗澡水嗎?」 「不,不用了。」學生裝模作樣地說。 「要給上點酒嗎?」 「謝謝,不用了。」 「那麼,」男人意味深長地婿然一笑,「你們就痛痛快快行事吧。年輕人可真是性子旺。」 兩人鋪被子前,那男人在隔壁小屋裡等著。兩人沒說話。學生問悠一:「抽煙不?」悠一說:「抽的。」於是,鈴木叼起兩根香煙,點著火,遞了一根給悠一,朝著他微微笑著。悠一感到,這學生的不沉著中,反而能讓人窺見那天真的孩子氣。 遠處隱隱響起雷聲。大白天,隔壁屋裡的防雨窗戶也關得嚴嚴實實,一點光亮也不透。 兩人讓服侍著進了臥房,那男人給點上枕邊的燈,然後關上隔扇門,說了聲:「請慢用。」就聽得回廊上傳來他漸漸走遠的腳步。讓淡淡的陽光照射著,回廊上嘎吱嘎吱的木板聲,是白天的聲音。 學生解開胸前的紐扣,趴在被子上,支著肘抽香煙。一聽腳步聲遠了,他像頭年輕的獵狗似的跳起來。他比悠一稍矮一些。他猛撲到還茫然站著的悠一身上,抱住悠一的頸子狂吻起來。兩個學生站著,五六分鐘接吻。悠一把手伸進鈴木解開紐扣的胸部。胸部的鼓動明顯加快。兩人稍稍分開,背對背地「唰唰」地脫去衣服。 ……光著身子的青年擁抱著,他們聽到山坡上雪崩一樣的市內電車聲,忽地一聲雞鳴,讓他們還以為到了深夜了。防雨窗戶的縫隙裡,射進一束西下的陽光,光束裡翻動著細細的微塵,凝固在木紋中心部分的樹脂,讓陽光照得鮮紅鮮紅,仿佛是一滴鮮血。壁憲裡放著個蓄滿髒水的花盆;一條細細的光線,正好射在髒水的表面上。悠一把臉埋在那學生的頭髮裡。那閉著的眼角裡,閃著點點淚光。 似夢非夢,悠一聽到了消防車鳴鳴的警報聲。遠去的警報忽地又呼嘯著過去。接連三輛開過去,不知去向哪裡。 「又是失火。」他追索著迷迷糊糊的思考。 「和第一次去那公園的一天一樣……大城市裡老是哪裡會會火。而且總是哪裡有罪惡。用火燒不盡罪惡而死心的上帝,也許將罪惡與火平均地分配給人們吧。因此,罪惡決不會讓火燒盡『無辜』擔負著被火燒的可能性。所以保險公司才會發財。為了讓我的罪成為決不讓火燒著的純潔之物,有必要讓我的『無辜』鑽進火裡去嗎?我對康子的完全的無辜……我不是曾經企求過為了康子重新做人嗎?現在呢?」、 下午4點,兩個學生在涉谷車站上握手告別。誰也沒有感到一點點征服了對方的情緒。 剛回到家,康子就說: 「少見的早回家嘛。今晚都在家吧。」 悠一答了聲:「在——」當晚,他陪妻子出門看電影去。座位很窄。靠著他肩頭的康子忽然把臉挪開,像條豎起耳朵的狗,閃著靈敏的目光: 「好香啊。你搽過整發香水啦?」 悠一剛想否定,忽地想起什麼,趕快承認搽過香水了。他覺得,康子像是感到了那不是丈夫的氣味……而且,這甚至不是女人的氣味。 第九章 「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寶貝呀。」俊輔在日記上寫道,「讓我找到這樣再合適不過的話娃娃。悠一實在是美。只有美沒有其他。而且,還有他對倫理的乏感症。他沒有那種把青年弄得暮氣沉沉的叫做『內反省』的藥;也一向不對自己的行動負責。這育年的倫理,一句話就是『什麼也沒幹』。於是拿了些什麼給他,他便不要倫理了。這青年像放射性物質般地磨滅。我長久苦苦尋找偽,『實際上就是這個呀。悠一根本就不相信什麼近代的苦惱。」 慈善舞會後的幾天,俊輔便開始著手準備讓悠一和恭子偶然相見的事。他聽悠一講了「魯頓」的事。於是,俊輔提出,傍晚時分在那裡和悠一碰頭。 那天下午,桔俊輔有一場勉勉強強答應下來的演講。他沒頂住給他出版全集的那家出版社的慫恿。那天下午,讓人感到秋天最初的寒意,俊輔穿著看上去陰氣沉沉的夾西服,倒讓主辦講演的人嚇了一跳。俊輔戴著「開司米」的手套站上了講壇。他看不慣主辦人那副臭美的樣子,他忘了脫手套,正要上臺時,那主辦人競提醒了他一句,於是他故意戴手套上臺,要氣氣那傢伙。 會場裡擠了兩千多聽眾。俊輔看不起聽眾。講演會的聽眾有一種迷蒙氣氛,和近代照相術所具有的迷蒙相同。瞅著空子,盯著不慎,尊重「自然性」,信仰素質,過高評價日常性,對閒話有興趣等等;由這些不值錢的東西組成了只相信「人」的迷蒙。攝影師老要求人們「請放鬆些」、「請講話」、「請笑一笑」。聽眾也有這樣的要求,執著地要看看「平時的臉」,要聽聽「真心話」。俊輔對現代心理學的偵探趣味大不以為然,說什麼:幽閉在反復推敲文章裡的「心裡話」,都表現在日常匆匆的不經意的言行裡,等等。 他把那張「熟識」的臉拋露在無數充滿好奇心的視線之前。在一點不懷疑個性超過美的知識大眾面前,俊輔一點自卑感也沒有。他毫不起勁地攤平講稿上的皺紋,把花玻璃水瓶當做鎮紙壓在上面。水滲出來,底稿上的墨水,流出了美麗的藍色。他聯想起了海。忽然,不知怎麼搞的,他仿佛覺著黑壓壓的兩千聽眾裡,暗暗地藏著悠一、康子、恭子和鎬木夫人。傻輔想他們,他們決不是出席演講會的人種。「真正的美是讓人沉默的東西。」老作家有氣無力地啟口了,「在這種信仰尚未破壞的時代裡,批評也是自然而然的職業。批評竭盡模仿美之能事。(他用「開司米」手套,做了個模仿的手勢)。也就是說,批評和美一樣,也是把讓人沉默做為最後目的的。這與其說有目的,不如說是沒有目的。不依靠美,而招來沉默,那才是批評的方法。於是,可以依靠的就是理論的力量。作為批評方法的理論,就像美一樣,是不讓人說出『有無』的一種力量,必須強制對手沉默。而且其沉默的效果,做為批評的結果,必須是使人們產生錯覺般地承認『那兒確實存在過美』。所謂必須形成美的代位空間。這樣才第一次讓批評對創作起了作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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