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二九


  有個羅曼蒂克的中年商人,仰慕他的名聲,提早幾天就說好,特地從老遠的青森縣趕到東京來。有個外國人通過「盧蒂」向他提供了三套西裝、外套、鞋子和手錶;為了一夜的「姻緣」,送得也太過分了點。悠一沒有答應。一個傢伙見到悠一隔壁的椅子一空出來,就裝做喝醉的樣子在那椅子上坐下,帽沿壓倒眉毛。手肘放在扶手上有意拉開。好幾次暗示性地用手肘頂頂悠一的身子。

  悠一有好幾次回家必須繞道。因為有人暗暗地跟著。

  可是,人們還只知道他是個學生,身份、經歷、甚至有老婆、家庭、門牌號碼,誰也不知道。於是,這個美青年的存在,沒過多久就充滿了神秘氣息……

  有一天,出入「魯頓」的專門給「男人愛好者」們看手相的人——穿著寒酸的老頭,看著悠一的手掌說:「你呀,看來看去是腳踩兩隻船的主呀。所謂宮本武藏的『二刀流』呀。那裡丟著個女人在哭泣,你卻佯裝不知跑到這裡來的吧。」

  一陣輕輕的戰慄向悠一襲來。他在眼睛周圍看到自己神秘的某種輕薄、俗氣。他的神秘只缺乏生活的畫框……那也是應該的。以「魯頓」為中心的世界,只有像熱帶般的生活,即流放中平等的殖民地官吏般的生活。總而言之,這個世界裡只有感性的生活,只有感性的暴力秩序。(可只有這樣,這個種族有了政治命運的話,誰都能抵抗。)

  這裡密密生長著具有異常粘結力的植物,所謂感性的密林。

  在密林中迷路的男人,讓瘴病之氣腐蝕,最終變成個醜惡的感性妖怪。誰也不會譏笑。只有程度的差別,男色的世界,不容分說地把人拉入感情的泥沼,沒有一個人能頂得住。做為抵抗的依託,人們試著去依靠繁忙的實業,知識的探究、藝術等男子世界各種各樣精神的上層領域;但是做為一個人,誰也無法抗拒地板底下嘩啦嘩啦漫過水來似的感性氾濫;沒有人能夠忘記自己在哪裡和這潭泥水沾上邊的。同類們潮濕的親近感,很難讓誰果斷地斬斷關係。有人好幾次試著擺脫,可到頭來,又得握住那濕潤的手,又得回到粘乎乎使眼色的地方來。這些男人們本質上沒有具備家庭的能力,只能從說「你也是同類」的灰暗眼睛中,僅發現類似家庭燈火般的東西。

  空出的時間較長,悠一走到大學校園的噴水池旁。幾何圖形的散步道,縱橫交錯,圍繞著草坪。在秋天落寞氣氛的樹林背景前,隨風向的改變,風帶出的水珠打濕了草坪。這空中漂浮的扇子,有時會脫開扇軸向四周攤開去。陰沉的天空下,校門外開過老式的市內電車,那聲響傳到課堂馬賽克的牆面上,發出「空空」的回聲。

  說不清楚的嚴格親疏之分,讓這青年不斷感到孤獨,至少像附著了「公」的意思一樣,他在大學裡,除了少數互借筆記的未開化的同學,他一般不交朋友。這群頭腦僵化的同學中,有人羡慕悠一有個漂亮的妻子,有人一本正經討論他結婚後,是不是還和其他女人來往。那其中一半左右像是說中關鍵了,悠一被說成玩弄女性的老手。

  因此,當冷不防讓人叫了聲「阿悠」的時候,他像個在逃犯忽然讓人叫了聲真名似的,心跳加快起來。

  叫他的是個學生,正坐在繞滿青藤的石頭長椅上,長椅在淡陽光照射的散步道旁。這學生膝上攤著厚厚的電工學書面,低頭讀著,沒讓他叫到的時候,這學生可沒有進入悠一的視野。

  悠一站下了,後悔起來。蠻好剛才裝出不是自己的名字,走過去也就得了。

  「阿悠,」那學生又叫了一聲。他用兩手仔細撣去褲兜上的灰。這是個活潑潑的圓臉青年。褲縫像刀削過一樣筆挺。看得出來他每晚都鄭重其事地把褲子壓在枕頭下睡覺的。他站起來,拎了拎褲子,把褲帶系系緊,這時悠一瞥見那上衣內耀眼的白襯衫上粗粗的皺紋。

  「你叫我嗎?」悠一無可奈何地問了一句。

  「是啊。我,在『魯頓』看到過您的呀,叫鈴木。」

  悠一又看了一次那張臉。想不起來。「你忘了吧。給阿悠暗送秋波的小哥哥太多的關係吧。和有主的一起來的小哥哥們也偷偷向您使眼色吧。可我還沒向您丟過眼風呢。」

  「有什麼事嗎?」

  「問有什麼事?這話可不像阿悠說的呀。太俗氣。去玩一會兒怎麼樣?」

  「玩一會兒?」

  「還不明白呀。」

  兩個青年的身體漸漸湊近。

  「可還是大白天嘛。」

  「大白天也有好多可去的地方喲。」

  「那是男的和女的呀。」

  「誰跟你說?我帶你去。」

  「……可是,我可沒帶錢呀。」

  「我帶著呢。只要和阿悠玩一次就夠風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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