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禁色 | 上頁 下頁
二六


  知道這一切後,「盧蒂」仔細斟酌了商業策賂。他看透「這個社會」的人們彼此需要溫暖孤獨的性格,到這個店來一次,就決不會再離開。他把客人分成兩類。一種是有磁力的顧客,他們年輕富有魅力,他們的光顧,可以為店裡的買賣興隆助一劈之力;另一種是讓磁力吸過來的客人,他們是文雅大方的有錢人,是來店裡傻扔錢的。「盧蒂」為了把前者引見給後者,辛勤地忙碌著。有個名義上作為客人的青年,讓一個上賓進到旅館,可那青年在大門口就逃走了。恰好這青年是店裡的老主顧,「盧蒂」連珠炮似地開腔了,那話讓悠一聽了去,真是吃驚不小。

  「你可真會掃我盧蒂的面子呀。哼,夠可以的。好吧,算了,決不再給你介紹好人了。」

  「盧蒂」每天早晨得花兩個小時打扮。他又有「男色愛好者」們特有的愛吹噓的毛病,說什麼「讓人盯著臉看不自在」之類的話6看他臉的男人都被認做對「蒂」有意的「男色愛好者」;可是連幼兒園裡的小朋友在街上碰到他,也會驚奇地回過頭去看。這個40歲的男人穿著像馬戲團裡人穿的那種西裝,他那得意的「哥爾曼」式的鬍子,要是哪一天慌慌張張剃掉的話,左右兩邊的粗細會不對稱的。

  那些傢伙大致日落時集中。店裡深處的擴音機不斷放著舞曲。那是伯秘密話題傳到一般客人耳朵裡去的關係。「蘆蒂」老是在最裡邊的椅子上坐陣,一看到揮金如土的老主顧來,他立刻起來跑到吧台去看發票;然後店主親自跑去,鞠躬如搗蒜地向客人報告「買單」的金額。採取這種「宮廷禮法」的時候,客人得做好思想難備,要付「發票」中兩倍的錢。

  門打開進來一個人時,客人們會一起朝那邊看。進了門的男人一瞬間休浴在視線的放射中。事先尋求的理想,從這扇面向夜色街道的玻璃門裡,誰都能保證不會突然露出真實的面目。可多數場合,那視線的放射會立刻褪色,不滿地收起來。「買單」是在最初一瞬間決定下來的。什麼也不知道的客人,要是沒有那唱片的噪音,聽到每個桌上小聲嘀咕著對他品頭論足的話,也許會嚇得魂飛膽散的吧。那些傢伙們說著,「怎麼啦,不靈光嘛。」「那樣的傢伙,到處都能碰到。」「鼻子小,那傢伙也肯定小吧。」「地包天的相,看不中。」「領帶還馬馬虎虎有點意思。」「可總的來說嘛,性的魅力等於零。」

  每天晚上,這裡的觀眾席都朝著空虛的夜之街舞臺,「什麼時候准能出現奇跡」般地等待著。說「宗教的」也差不了多少,男色俱樂部的香煙霧口中,人們以更樸素、更直接的形式,體味著比今天勉強的教會裡,更具虔敬的盼望。玻璃門那邊擴展開去的,是他們觀念上的社會,是遵守他們秩序的大都市。就像條條大道通羅馬一樣,夜空中點點繁星似的美少年,通過無數看不見的路,來往於這個俱樂部。

  艾麗斯說,女人讓男性之力所迷惑,但對男性之美不具主見,甚至可以說是近乎盲目的純粹感受;因為她們與正常男人對男性美的鑒別眼光沒什麼大差別。對男性固有的美,只有「男色愛好者」們最敏感。希臘雕刻的男性美體系,第一次在美學上的確立,正是有待於「男色愛好者」賓克爾曼。一開始正常的少年,只要一碰到「男色愛好者」的熱烈讚美(女性不會把這樣的肉感的讚美給男人),就會經常夢見自己成了「口神納爾西斯」。他鋪陳自己那成為讚美對象的美,樹立起男性一般的美學上理想,成為一名真正的「男色愛好者」。先天的「男色愛好者」與之相反,他們從幼年時代起就懷抱理想。他的理想好比肉感和觀念未分化的真正天使,好比受所謂阿曆克桑德拉風格醇化,完成了宗教式官能性的東方神學理想;和「阿英」約會的悠一,是晚上9點店裡最紅火的時間進去的。他系了條暗紅的茶色領帶,穿著深藏青的風衣,豎起領子,一跨入店的瞬間,一種奇跡就出現了。他自己還不知道就在這一瞬間他確立了霸權。悠一的登場,後來一直成為「魯頓」的佳話。

  那一晚,阿英提早下班,跑來「魯頓」他對年輕夥伴們說:「我呀,前天晚上在『帕一克』(公園)遇上了個尤物。那天晚上稍微幹了幹,還從沒見過那樣漂亮的人呢。等著,馬上要來了,叫阿悠。」

  「怎樣的臉?」從沒覺得有人會比自己再漂亮的美少年「奧阿西斯的阿君」,用挑剔的口氣問。他過去是「奧阿西斯舞廳」的招待。穿著讓外國人給做的青草色西裝。

  「問怎樣的臉,男子漢氣的雕刻般的臉嘛。目光敏銳,牙齒潔白整齊,就是看他側臉也是一副精悍相呀。那身架子也好呀,一定是個運動員什麼的。」

  「別為尤物失風哇。你說『稍微幹了幹』是多少?」

  「三個呀。」

  「真嚇人,說『稍微幹了幹』,才『三個』?可不過癮呀。現在該送你去療養院鑼。」

  「說什麼呀,對手實在太厲害了嘛。那上床的勁頭!」

  他兩手抱著,用手指點著腮幫於做出嬌媚的動作。這時,擴音器裡正好傳出「康茄舞曲」,他扭著腰,跳了段猥褻的舞蹈。

  「呢——阿英讓吃掉啦?」堅起耳朵的「盧蒂」說,「說那孩子要來?什麼樣的?」

  「真討厭呀,色迷迷的老頭馬上聽到了。」

  「真是個好小夥,我可請你們喝杜松子酒。」「盧蒂」吹著口哨說著大話。

  「松子酒一杯就可以騙到手了吧。鐵公雞,可真讓人討厭。」

  「鐵公雞」一詞是這個社會的黑話。本來是「為錢賣身」的意思,有時也轉用於吝音的意思。「鐵」就是手緊的意思。

  這時,店裡到了最興旺的時刻,互相認識的「男色愛好者」們坐得滿滿的。普通的客人要是這時候進去,當然可能會以為沒有一個女客人是偶然的,也不會發現什麼異常的氣氛。那裡有老人,有伊朗人的買主,還有兩三個其他國家的人,有中年男子,有親親密密的男青年們。這裡的一群,點上煙吸一口然後交換著吸。

  其實也並非沒有徵兆。「男色愛好者」們的臉上,有一種難以抹去的寂寞。另外,在他們的視線裡,共存著「媚態」和「冷淡的審視」兩種東西。也就是說,女性用媚態的眼神朝向異性,用審視的眼神對著同性。「男色愛好者」們則是用這兩種眼神同時盯著對方。

  阿君和阿英讓伊朗人請去了。那是「盧蒂」耳語斡旋的結果。

  「去吧,可是貴賓屋喲。」他推著兩人的背脊。阿君好一會兒撒嬌,「我可沒要外國人嘛。」嬌滴滴地說,到了那人的桌邊,又用普通聲音問阿英:「這傢伙會日語的吧。」

  「看上去也不像會的樣子。」

  「出乎意料也沒一定喲。上次那回不是嗎?」

  兩人來到外國人前面,互相乾杯,「哈羅,達玲,這蠢貨!」「哈羅,達玲,老色鬼」地合唱起來。於是外國人樂呵呵地說:色小於、老色鬼,能說到一塊兒吧。」

  阿英心神不定起來。眼睛好幾次往能看到街上的大門口望。精悍、憂鬱、少見的合金浮雕般的臉,少年覺得過去收集的外國貨幣裡,一個也沒見過。他懷疑發生變故了嗎?

  正在這時,一股年輕的力推開了玻璃門。隨身帶進清新的夜空氣,湧了進來。大夥一齊抬起視線,盯著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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