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六十


  俊德九雙目失明,在黑暗中看到了夕陽的影子也起舞的難波海。天氣晴朗時,甚至還看到了夕陽映照的淡路繪島、須磨明石、紀之海……

  我的身體麻木了。淚珠子一串串地湧流了出來。就這樣持續到天明,即使被人發現也無所謂了。我大概不會做任何的辯解。

  ……我迄今一直敘述著有關我從幼年起記憶的無力,但我應該說突然復蘇的記憶也帶來了起死回生的力量。過去,不僅把我們拉回到過去的境域。過去種種的回憶,也許為數甚少,但卻有強韌的鋼發條,而且現在我們一接觸,發條就會立即伸長,把我們彈回到未來。

  身體發麻了,但心靈還是在什麼地方擺弄著記憶中的事。某些語言偶爾泛起又消失了。心靈的手即將夠著又隱通了……那些語言在呼喚著我。也許是為了鼓舞我,才接近我的吧。

  「向裡向外,逢者便殺。」

  ……《臨濟錄》「示眾」這章最著名一節的開首一行是這樣寫的。接著語言流暢地出來了。

  「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能獲得解脫。不拘于物而灑脫自在。」

  語言把我從深陷的無力中彈了出來。頃刻間我渾身充滿了力量。儘管如此,心靈的一部分卻執拗地告訴我,今後我應該做的事是徒然的,我的力量變得不懼怕白費了。因為是徒然,才是我應該做的。

  我將身邊的坐墊和包袱皮團成一團,挾在胳肢窩下,站起來朝金閣望瞭望。金光閃閃的夢幻的金閣開始朦朧了。欄杆漸漸被黑暗所吞噬,林立的柱子變得模糊不清了。水光消失,屋簷內側的反光也消去了。不久,細部也完全隱沒在黑夜中,金閣只剩下黑xuxu的朦朦朧朧的輪廓。

  我奔跑起來。繞過了金閣的北側,我的腳步熟練了,沒有絆跤。黑暗不斷擴展,給我引路。

  我從漱清亭旁走到金閣西側的板門,縱身躍進兩扇敞開的大門內,把挾在胳肢南下的坐墊和包袱皮扔在握在一起的行李堆上。

  我的心歡快地跳動,濡濕了的手微微顫抖著。火柴也潮濕了。頭一根沒有劃著。第二根剛劃著又折以了。劃第三根時,我用手擋風,火光從指縫透了出來,燃著了。

  我在尋找稻草的下落,因為剛才我將三相稻草到處亂塞,現在已經忘記塞在哪裡。待我找到的時候,火柴也已燃盡。我就地蹲了下來,這回是兩根火柴一起劃著的。

  火苗把稻草堆積的複雜的影子描畫了出來,浮現出一片荒野的明晃晃顏色,濃重地傳向四面八方。接著,火苗注身在騰起的煙雲之中。不料遠處蚊帳的綠色膨脹起來,烈火熊熊燃燒,我感到四周頓時熱鬧起來了。

  這時候,我的頭腦清晰極了。火柴為數有限。這回我走到了另一個角落,珍惜地劃了一根火柴,把另一捆稻草點燃了。熊熊的烈火安慰了我。以前我和朋友燒天火的時候,我是特別擅長點火的。

  法水院內樹起了一個巨大的搖曳的影子。中央的彌陽、觀音、勢至三尊佛像,紅彤彤地映現了出來。義滿像閃爍著用語的目光。這等木像的影子也在背後搖晃著。

  我幾乎感受不到熱度。我看到火勢著實地蔓延到香資箱,心想:已經不成問題了。

  我把安眠藥和短刀全然忘卻了。我突然產生了「要在烈火包圍中的究竟頂裡死去」的想法。於是,我從火中遁達,登上了狹窄的階梯。潮音洞的門為什麼敞開?我沒有生疑。原來是老嚮導忘記關二樓的門。

  煙霧從我背後逼將過來。我一陣咳嗽,看了看譽稱惠心①之作的觀音像和仙女奏樂藻並圖案。彌漫潮音洞的煙霧愈發濃重了。我再上了一層樓,準備打開究竟頂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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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惠心(9421017):是源信的尊號,平安朝中期天臺宗高僧。

  門扉打不開。三樓的門牢固地上了鎖。

  我叩這扇門。叩門聲相當激烈,卻沒有落入我的耳朵裡。我拼命地叩。因為我覺得會有人從究竟頂內側給我開門的。

  這時候,我所以夢見究竟頂,確實因為它是自己的葬身之地。濃煙已經迫近,我仿佛要求救濟一樣,性急地叩著這扇門。門的另一方,只不過是三間四尺七寸見方的小屋。而且,這時候我痛切地做了個夢,不過如今金箔已經基本剝落,早先小屋裡理應到處都是貼滿金箔的。我一邊叩門一邊在想:我無法說明我是多麼嚮往這耀眼奪目的小屋啊!好歹到達這裡就行了。到達這金色的小屋就行了……

  我竭盡全力叩門。用手還嫌不夠,我直接用身體去碰撞,門扉還是不開。

  潮音洞已經彌漫煙霧。腳底下響起了火燒的爆裂聲。我被煙嗆得幾乎窒息了。我一邊不停地咳嗽,一邊還在叩門。門扉還是不開。

  一瞬間,確實意識到我被拒絕的時候,我便毫不猶豫,急忙轉身跑下樓去。從濃煙的旋渦中一直下到了法水院,多半是從火裡鑽出來的。好不容易來到西門,縱身跳到了戶外。然後我就像韋馱天①那樣拔腿就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到什麼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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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韋馱天:佛語,跑得快的人。

  ……我奔跑著。簡直無法想像我不停歇地奔跑了多長的路程。我也不記得都經過什麼地方了。恐怕是從拱北樓的一側,出北後門,經過明王殿旁,跑步登上了矮竹和杜鵑叢中的山路,來到了左大文字山的山頂上。

  我躺倒在赤松樹陰下的矮竹叢生的野地上,喘著粗氣,以平靜激烈的悸動。確實是左大文字山的山巔。那是一座從正北面護衛著金閣的山。

  受驚的小鳥的啼鳴聲,喚起我恢復了清醒的意識。一隻鳥挨近我的臉頰,猛烈地振翅騰飛了。

  仰躺著的我望著夜空。無計其數的鳥兒啁啾鳴囀,飛掠過赤松的樹梢。點點的火花在頭頂的上空浮游者。

  我站起身來,鳥瞰遠方山洞的金閣。從那裡傳出了異樣的聲音,像是爆竹的聲音,也像是無數的人的關節一齊響起的聲音。

  從這裡看不見金閣的形狀。只見滾滾的濃煙和沖天的焰火。樹叢間飛舞著無數的火星,金閣上空就像撒滿了金沙。

  我盤腿而坐,久久地眺望著這番景象。

  當我意識到時,我已遍體鱗傷,燒傷的或擦傷的,在流淌著鮮血。手指也滲出了鮮血,顯然是剛才叩門受傷的。我像一匹遁逃的野獸,舔了舔自己的傷口。

  我掏了掏衣兜,取出了小刀和用手絹包裹著的安眠藥瓶,向穀底扔去了。

  又從另一個衣兜裡掏出了一支香煙。我抽起煙來,就好像一個人幹完一件事,常常想到抽支煙歇歇一樣。我心想:我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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