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五十九


  兩夜的黑暗中,金閣朦朦朧朧,其輪廓恍惚不定。它漆黑地屹立著,簡直像是黑夜的結晶體。定睛凝望,勉強可見三樓的究竟頂忽然變細的結構、法水院和潮音洞的細長的桂林。這些昔日曾使我那樣深受感動的細部,如今全然融化在一色的漆黑之中。

  隨著我那美好的回憶的增強,這黑暗就變成了基礎,可以任意在上面描繪幻影了。在這蹲著的黑暗的形態中,隱藏著被我認為是美的東西的全貌。以回憶的力量,使美的細部逐一地從黑暗中閃爍出來,這閃爍傳播開去,金閣終於在既不是白晝也不是黑夜的不可思議的時光之下,漸漸地變成了清晰可見的東西。金閣從未曾以如此完整而精緻的姿態,各個角落都閃爍著突現在我的眼前。我仿佛將盲人的視力當做自己的視力了。金閣因自身的發光而變得透明,從外面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期音洞壁頂的仙女奏樂圖案,以及究竟頂牆上斑駁的古老金箔的殘片。金閣精巧的外部,與它的內部渾然一體了。我的眼睛可以把它的結構和主題明瞭的輪廓、主題具體化的細部的精心的重複和裝飾、對比和對稱的效果等等一覽無遺。法水寺和潮音洞的同樣寬廣的二層,呈現了微妙的差異,儘管如此,它們卻是在同一深屋簷的庇護之下,就像一雙頗為相似的夢、一對頗為相似的快樂的紀念重疊起來了。本來倘使只是其中之一就會容易讓人忘卻的東西,現在輕易地從上下將其弄明白了,因此夢變成了現實,快樂變成了建築。但第三層究竟頂忽然縮小的形狀。使得一度弄明白的現實崩潰了,被那個黑暗而輝煌的時代的高超哲學所概括,乃至於屈服這種概括。於是薄木修耷的屋頂高聳,金銅鳳凰連接著無明的長夜。

  建築家仍不滿足於此。他還在法水院西側架起一座形似釣段的小巧玲政的漱清亭。似乎要打破均衡,他就將其賭注押在一切美的力量方面。對這建築物來說,漱清亭是反抗形而上學的。雖然它決不是長長地伸向地面,卻看似是從金閣的中心通達到任何的地方。漱清亭像一隻展翅欲飛的鳥,如今張開了翅膀,正從這建築物向地面上,向一切當今世界的東西道逃。這意味著是從規定世界的秩序向無規定的東西,甚至可能是向官能過渡的橋。是啊。金閣的精靈就是從這座形似半截橋的激清事開始,完成三層的樓閣,然後又從這座橋通達的。為什麼呢?因為漂蕩在地面上的巨大的官能的力量,雖是建築金閣的潛在力g的源泉,但這種力量在完全建立起秩序、完成美麗的三層樓閣之後,再也無法忍耐居住於此,就只好順著漱清亭再次向池面、向無垠的官能的蕩漾、向故鄉通達了。除此以外,別無他途。這是我經常思忖的事。每逢眺望彌漫在鏡湖池上的朝霧夕靄的時候,我就思忖著那裡才是築起金閣的巨大的官能力量的所在。

  於是,美概括了各部分的爭執、矛盾和一切不協調,並且君臨其上!它如同用泥金一字一字準確地抄錄在深藏青色冊頁上的納經①一樣,是一幢在無明的長夜裡用泥金修建的建築物。然而,我不知道美究竟是金閣本身還是與籠罩著金閣的座正之夜同一性質的東西!或者兩者都是美。美既是細部,也是整體;既是金閣,也是籠罩金閣之夜。這麼一想,過去曾令我苦惱的金闊之美的幣可解,仿佛有一半已經解開了。為什麼呢?因為倘使審視其細部前美,諸如其柱子、欄杆、板窗、板門。花格子窗、寶形造型的屋頂……其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頂、漱清亭……地面的投影、池心的小島群。松村乃至油開石等等細部的美,就知道美決不是以其細部告終,以其局部完結的,而是任何一部分的美都包含著另一種美的預兆。細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滿著不安。它儘管夢想著完整,卻不知道完結,波唆使去追尋另一種美、未知的美。於是,預兆聯繫著預兆,一個一個不存在這裡購美的預兆,形成了金閣的主題。這種預兆,原來就是虛無的兆頭。虛無,原來就是這個美的結構。這些細部的美在未完成之時,各自都結含著虛無的預兆,木質結構尺寸比例精細而纖巧的這座建築物,就像瓔珞在風中日落似的,在虛無的預感中顫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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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納經,為死者祈冥而將經文抄錄下來,獻納在靈場上的經書之謂。

  儘管如此,金閣的美從沒有中斷過的時候!它的美總是在某處迴響。我有如息耳鳴疾的人,到處聽見金閣的美的迴響,習以為常了。以聲音來做比喻的話,這座建築物猶如歷經五個多世紀響聲不絕的小金鈴或小琴。倘使它們的聲音中斷……

  ……我遭到了不堪勞頓的侵擾。

  夢幻的金閣在黑暗的金閣之上,依然清晰可見。它的燦爛輝煌沒有終了。池畔的法水院的欄杆的確謙虛地後退了,屋簷下用天竺式的肘托木支撐著的潮音洞的欄杆,容易做夢似地向池面探出自己的胸膛。房檐在地面的反映下顯得十分明亮,水波的蕩漾使倒映也晃蕩不定。斜陽輝映或月光照耀之時,金閣恍如一種奇妙地流動著的東西,一種振翅欲飛的東西,這就是由於這種水的光的作用。由於蕩漾的水波的反映,堅固的形態的束縛被解開了。這種時候,金閣仿佛是用永遠飄動的風、水和火焰般的材料建成的。

  金閣的美是無與倫比的。我知道我的不堪的勞頓是從哪裡來的。美在最後的機會再次發揮它的威力,企圖用過去曾經無數次襲擊過我的無力感來束縛我。我的手腳無力了。直至剛才,只差一步就行動的我,再度從這裡大大地後退了。

  「我已準備只差一步就行動了。」我前南自語,「既然行動本身完全是夢幻,既然我已經完全發揮了這個夢幻的作用,那麼還有必要行動嗎?這不是徒勞無益的事嗎?」

  柏木所說的事或許是真的,他說,改變世界的,不是行動而是認識,並且是一味模仿行動到了極限的認識。我的認識就是屬￿這種類型的,並且是一種使行動真的變成無效的認識。如此看來,我長期以來的精心準備,豈不是完全為了「無需行動也行」的這種最後的認識嗎?

  請看看吧,如今,對我來說,行動只不過是一種剩餘的物資。這是從人生中擠出來的,是從我的意志中溢出來的,就像另一種冰涼的鐵制機械似地放在我的面前,等待著啟動。這種行動和我,簡直毫無關係。至此,我還是我。從此以後,我就不是我了……我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變成非我呢?

  我依靠在松樹上。這濡濕了的冰涼的樹身,吸引了我。這種感覺,這種冰涼,使我感到它就是我。世界以其本來的形態停止下來,也失去了欲望,我心滿意足了。

  「這極度的疲勞是怎麼回事呢?」我想道,「總覺得渾身發燒、倦怠,手不能隨意活動。我准是生病了。」

  金閣依然燦爛輝煌。真像《弱法師》①中的俊德丸所看到的日落時分面向極樂淨土冥想中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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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弱法師》:能樂的劇名,作者世阿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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