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
五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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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別說了。啊,真滑稽,笑煞人哩。滿嘴謊言,還佯裝一本正經。」 鞠子又笑了起來。這次的笑,實際理由很簡單,也許只不過是由於我鼓足勁說話,給巴更加厲害的緣故吧。總之,鞠子完全不相信我的話了。 她不相信了。即使眼前發生地震,她肯定也不會相信的。即使世界崩潰,也許誰有這個女人不會崩潰吧。為什麼呢?因為鞠子只相信事件是按自己的思路發生的。可是,世界不可能按鞠子的想像那樣崩潰啊。鞠子是決沒有考慮這種事的機會的。在這一點上,鞠子很像柏木。鞠子就是女人中不考慮自己思路以外的事的柏木。 話題中斷了。鞠子依舊裸露著乳房,哼著歌曲。這歌聲中夾雜著蒼蠅的振翅聲。蒼蠅在她的四周飛來飛去,偶爾落在她的乳房上,她只說聲:「真癢癢啊!」卻無意去驅趕它。蒼蠅落在乳房上的時候,像是粘在上面似的。令人吃驚的是,對鞠子來說,這並不完全是一種愛撫。 屋簷上,雨聲淅瀝,恍如只有那兒在下雨。雨點失去了擴大的能力,迷失在這條街的一角,呆立不動。這雨聲猶如我所在的地方,遠離了無垠的黑夜,僅局限在枕邊紙燈籠的昏暗燈光下的世界裡。 如果說蒼蠅喜歡腐敗,那麼鞠子也在開始腐敗嗎?什麼都不相信,這就是腐敗嗎?鞠子生活在惟有自己的絕對的世界裡,才招來蒼蠅的嗎?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她突然落入伍死一般的假寐裡,豐滿的乳房在枕邊燈的照耀下呈現出光澤來。蒼蠅也忽然像落入了夢鄉,紋絲不動。 我沒有再次去「大瀧」,該做的事已經完成。剩下的只有待老師發現他給我的學費的用途,把我驅逐出寺廟。 然而,我決不在行動上有所敗露,譬如向老師暗示這些學費的用途。不須自白,因為即使不坦白,老師也會探聽出來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過去我為什麼竟如此相信老師的力量,並企國借助老師的力量呢?我難以解釋清楚。再說,為什麼我要把自己最後的決斷,委請老師的驅逐呢?我自己也不甚明白。如前所述,我早就看透了老師的無能為力。 第二次上青樓的幾天之後,我曾發現老師的這副委態。 那天清晨,老師早早就到開園前的金閣附近散步。在老師來說,這是罕見的事情。老師還向正在打掃庭院的我們講了幾句慰勞的話。他身穿涼爽的白衣,登上了通向夕佳亭的石階。我想他大概要在這裡獨自品茶清心吧。 這天的晨空,飄浮著燦爛的朝霞殘片。蔚藍的天空移動者還映得通紅的浮雲。雲朵仿佛還沒有從羞怯中清醒過來。 掃除完畢,大家開始各自回到正殿去,只有我經過夕佳亭側面,從通向大書院後面的小路走回去。因為大書院後面還沒有清掃。 我帶著掃帚,登上被金閣寺的圍牆圍起來的石階,來到了夕佳亭近旁。林木都被昨夜的雨水打濕了,灌木葉捎上落滿了的露珠,映著朝霞的殘片,恍如給了沒有到時候的淡紅色的果。聯結著露珠的蜘蛛網隱約地泛起的紅色也在顫動著。 我帶著一種感動的心情眺望著地上的物象如此敏感地映照天上的色彩。有了籠罩廟內的綠的雨員的滋潤,所有這一切都接受了天上的賜福。這一切恰似接受恩寵似的濕潤了,散發出一種腐敗和新鮮混雜的氣味,因為它們不知道如何拒絕接受這種賜福。 眾所周知,與夕佳亭毗鄰的是拱北接,樓名出自「北辰之居其所眾星拱之」。但是,現在的拱北樓,與當年義滿威震天下時不同了,它是百餘年前重建的,成了一個圓形的時尚的茶室。在夕佳亭裡看不見老師的身影,他大概是在拱北樓裡吧。 我不願獨自與老師照面。只要貓腰沿著色色走,對方就看不見了。就這樣,我躡手躡腳地走了。 拱北樓的門敞開著。像往常一樣,可以望見壁龕掛著圓山應舉的畫軸,還擺設著用植香木雕成的刻功精細而纖巧的舶來佛龕。由於年長月久,色澤都變黑了。左邊可以看到利休喜愛的桑木百寶架,也可以看見陽扇壁畫。惟獨看不見老師的影子。我不由得翹首越過籬笆環視了四周。 昏暗的壁龕柱子附近,可以看見一個大白包似的東西。細看,原來是老師。他竭力曲著身子,把頭埋在雙膝之間,用雙抽捂住了臉,蹲在那裡。 老師依舊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怎麼也不動。我望著他,反而激起種種複雜的感情。 我首先想到的是,老師是否突然得了什麼急病,忍耐著病痛的發作。如果我立即走過去照拂就好了。 然而,另一種力量制止了我。無論從任何意義上說,我都不愛老師,因為我縱火的決心很堅定,說不定明天就可以進行,所以那種照拂是偽善的。再說,我也擔心,我前去照拂的結果,一定會招來老師對我表示感謝與情愛,這就會使我的心救下來的。 再細端詳,老師並不像有病痛的樣子。不管怎麼說,這種姿勢令人感到是失去了自豪和威信,顯得有些卑微,幾乎像是獸類的睡態。我看出他的衣袖在微微地顫動,仿佛有一種無形的沉重的東西壓在他的脊背上。 這種無形的沉重的東西是什麼呢?我在尋思。難道是苦惱嗎?是老師自身難以忍受的乏力感嗎? 耳朵適應了,隨之我聽到了老師用極低的聲音念念有詞地誦讀經文,卻無法聽出是什麼經文。老師身上有我們所不知曉的陰暗的精神生活,比起它來,我一向拼命地嘗試的小小的惡、罪和怠慢就是微不足道的了。這種想法為了刺傷我的自尊心而突然出現了。 是啊。就是那個時候我發現老師那副蹲著的姿態,好像雲遊僧請求讓眾弟子人僧堂而遭到拒絕時,終日間在大門口,將自己的頭垂在自己的行李上生活的所謂「庭詰」的姿勢一樣。如果像老師這樣的高僧,模仿新來的雲遊僧做這樣的修行形式,那麼他的謙虛精神就有值得人們震驚的地方。可是,我不知道老師是沖著什麼才變得如此的謙虛?是不是像庭院樹下叢生的雜草、林木的葉消、落在蜘蛛網上的露珠對天上的前景表現謙虛那樣,老師也對本非自己的本源的惡行和罪孽,以獸類的姿勢原原本本地在自己身上映現出來而變得謙虛呢? 「分明是做給我看的!」我突然想起來了。這是肯定無疑的。他知道我會經過這裡,是為了讓我看而那樣的。老師非常明白自己的無力,最後才發現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這種諷刺性的訓誡方法,那就是默默地撕碎我的心,喚起我的憐憫感情,最終使我屈服。 不知怎的,我心緒煩亂,凝望著老師的影子的時候,我險些遭到感動的侵襲,這是事實。我雖然竭力否認,但我確實要來到愛慕老師的交界線了。多虧我想到「分明是做給我看的」。一切都在逆轉,我把比先前更加堅定的心據為己有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不指望老師的驅逐,下決心要縱火了。老師和我早已成為彼此不互相影響的不同世界的居民,我已達到自由自在的境界了。已經不要期待借助外力,可以按自己所想的,在自己所想的時候堅決行動了。 朝霞褪色,天空雲彩迤邐。陽光從拱北樓外窗的窄廊道上消逝了。老師依然蹲在那裡。我從那裡急步走開了。 6月25日,朝鮮爆發了動亂。世界確實在沒落,在毀滅,我這種預感果然應驗了。我必須趕緊行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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