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五十四


  鑽進被窩以後,兩人彼此臉面對著臉面,她用手指輕輕地點了點我的鼻子說:

  「您真的是第一次來玩呀!」

  她說著又笑了起來。即使在枕邊紙燈籠的昏暗的燈光下,我也沒有忘卻視察,因為觀察是我生存的證據。儘管如此,這段靠近地觀察別人的兩隻眼睛,還是頭一回。我過去觀察世界的遠近法崩潰了。別人無所畏懼地侵犯我的存在,她的體溫連同廉價香水的味兒,恍如浸在水中,水位一點點地上漲,直到把我淹沒了。我第一次看到他人的世界是這樣地完全融合了。

  我簡直被當做一個普通單位的一個男人來對待。我從未曾想像過誰能如此地接待我。結巴離我而去,醜陋和貧窮也離我而去。即使在脫衣之後,無數的脫衣重疊起來了。我的確達到了快感,但我無法相信我正在體味這種快感。在遙遠的地方,湧起了使我異化的感覺,旋即又崩潰了……我的身子馬上離開她,把領頭貼在枕頭上,用拳頭輕輕地敲了敲冰涼而麻痹了的腦袋。然後,我被某種感覺所襲擊,我仿佛被萬物所遺棄,但還不至於湧出淚水來。

  情事過後,我們在枕邊密語,女人告訴我,她是從名古屋外流此地的。我模模糊糊地聽著,可腦子淨想著金閣的事。這確實是抽象的思索,並不像往常那樣有一種肉感的沉重積澱的想法。

  「請您再來呀!」鞠子說。

  從鞠子的談話中,我覺得她似乎比我大一兩歲。事實上也正是這樣。乳房就在我緊跟前滲出了汗珠子。它只是一種肉體,絕對不會變形為金閣。我戰戰兢兢地用指頭去觸摸它。

  「這玩意兒很珍奇嗎?」

  鞠子說著挺起身子,像哄小動物似的,凝神望著自己的乳房,輕輕地搖了搖。從這種肉體的搖盪中,我聯想起了舞鶴灣的夕陽。夕陽的容易變幻與肉體的容易變幻在我心中結合在一起了。於是,我眼前的肉體也像夕陽一樣,不久將被多層的夕雲所包圍,躺在夜的墓穴的深處。這種想像讓我放心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同一家青樓訪問了同一個女人。這不僅是因為手頭的余錢還足夠花,而且是由於最初的行為比想像中的愉悅更加貧乏,所以我想再嘗試一次。哪怕是稍許,也有必要接近想像中的愉悅。我的現實生活中的行為,與他人不同,總是存在一種以忠實模仿想像而告終的傾向。叫做想像是不恰當的。應該換個說法,叫做我的記憶的起源。我感覺,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早晚會嘗試到所有的體驗,以其最輝煌的形式而預先地體驗到。我不能拂去這種感覺。即使是這種肉體的行為,我覺得我仿佛在我想不起來的時間和地點(多半是同有為子)早就已經體驗到更熱烈、更使身心麻木的官能的愉悅了。它成為我所有快感的起訴,而現實中的快感只不過是從中自來的一配水罷了。

  的確,在遙遠的過去,我似乎曾在某個地方看見過無比壯麗的晚霞,此後我總覺得我所看到的晚霞或多或少已經褪了色,難道這是我的罪過嗎?

  昨日的女人把我太當做一般人來接待了,所以我今天將前幾天在舊書店裡買來的一部!日文庫本的書揣在衣兜裡前去了。這是貝卡裡亞的(犯罪與刑罰),這部十八世紀意大利刑法學者撰寫的書,是啟蒙主義與合理主義的古典式的精神份飯,我剛讀了幾頁就把名揚在一邊了。不過,說不定這女人對本書的書a會有興趣呢。

  鞠子與昨日一樣,用微笑來迎接了我。雖說是同樣的微笑,但卻全然沒有留下「昨日」的痕跡。而且在她對我的親切中,雖然有點類似對在某個街角上會見某人所表示的那種親切的成分,但這也是由於她的肉體像某個街角上的東西的緣故吧。

  我們在小客廳裡交盞痛飲,已經不顯得那麼生硬了。

  「今天您還是按時來找她呀,年紀輕輕的,倒蠻多情啊。」鴇母說道。

  「不過,每天都來,不會挨老師的罵嗎?」鞠子說。她看到被看守了的我露出了驚慌的神色,接著又說道:「我明白了。現在淨是剃背頭的,理平頭的肯定是和尚。據說,如今成了名僧的那些先生,他們年輕時大都光顧過這裡……來!咱們唱歌吧!」

  話剛落音,鞠子沒頭沒腦地開始唱起港灣女人之類的流行歌來。

  第二次行為是在已經熟悉的環境中,毫不遲誤地輕鬆而安樂地進行的。這回,我似乎也瞥見了快樂,但那不是想像一類的快樂,而只不過是自覺適應了這種情事的一種自我墮落的滿足罷了。

  位事過後,女人以大姐的口氣給我以感傷式的訓誡。這種訓誡把我一瞬間僅有的感興掃得蕩然無存。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多來這種地方啊。」鞠子說,「我認為你是老實人,不要在這種地方陷得太深,還是老老實實地將精力放在生意上好啊。雖然我很願意你常來,但我相信你會明白我講這番話的心意,因為我把你當做弟弟來看待的啊!」

  鞠子大概是從什麼無聊的小說學來這段對話的吧。她講這番話時,心情並不顯得特別沉重,她只是把我作為她的對象,以構成一個小小的故事,她期待著我共同捲進地所製造的情緒中。倘使我響應而痛哭的話,效果就會更好了。

  可是,我並沒有這樣做。我冷不丁地從枕邊拿起《犯罪與刑罰》擺在她的眼前。

  鞠子順從地翻了圖文庫本。她什麼也沒有說,就把書扔回了原處。這本書早已從她的記憶中消失了。

  我本來期望她能在與我邂逅的這種命運中預感到一點什麼,期望她哪怕是稍許給我接近世界沒落助以一臂之力。我覺得對她來說,這不應是無關緊要的事。這種焦慮的結果,我終於說出了不應該說的事。

  「一個月……是啊,我想,在一個月之內,報紙會大登特登我的消息的。到那時候,你就會想起我的吧。」

  剛把話說完,我頓覺心臟在激烈地跳動。鞠子卻笑了起來,笑得乳房也晃動了。她隱約地望著我,咬著和服袖,強忍住了笑。可是,新的笑又湧了上來,她笑得前仰後合、全身震顫起來。什麼事這麼好笑呢?毫無疑問,鞠子也無法說清楚。她覺察到這一點,就止住了笑。

  「有什麼可笑的呢?」我提出了這樣愚蠢的問題。

  「還說呢,你還在撒謊呀!啊,真滑稽。你謊撤得太逼真了。」

  「我可不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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