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四十八


  便衣警官推了推我的後背。我走近母親,她的身影竟然隨之漸漸變小了。她的臉就在我的眼下,醜陋地歪著仰望我。

  感覺,大概未曾欺騙過我。母親那雙細小而狡猾的凹陷的眼睛,仿佛如今才使我領會到我對母親的厭惡是正當的。如前所述,我本來對自己是由這個人產生出來這件事,就感到有一種不耐煩的厭惡,還有一種莫大恥辱的思緒……這反而使我同母親絕緣,沒有給我報復的餘地。然而,羈絆並沒有解開。

  ……但是,現在我看見母親幾乎大半個身心都沉浸在母性的悲歎之中,就突然感到我自由了。為什麼會如此,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感到母親已經絕對不能威脅我了。

  ……母親號啕痛哭,又像是將被勒死似地嗚咽。忽然間,她將手伸向我的臉頰,無力地扇了我一記耳光。

  「你這個不孝的東西!忘恩負義!」

  便衣警官默默地望著我挨打的情景。由於手是亂接下來,手指的力量消失了,反而像是指甲尖散亂地落在我的臉頰上。看到母親儘管打我而表情卻沒有忘卻哀歎,我便把視線移開了。不大工夫,母親的語調變了。

  「那麼遠……你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哪兒來的錢?」

  「錢?向朋友借唄。」

  「真的嗎?不是偷來的吧?」

  「不是偷的。」

  這似乎就是母親推一擔心的事。所以,她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是嗎?……沒幹什麼壞事嗎?」

  「沒有。

  「是嗎?那就好。你一定要好好向方丈道歉。儘管我已經誠懇地向他賠過不是,但你也要誠心誠意地道歉,求得他的寬恕啊。方丈是一位心胸開闊的人,我想他仍然會收留你的。不過,這回你再不回心轉意,媽媽就死給你看!真的,如果你不希望媽媽死,那麼你就真心改悔,成為一名了不起的和尚……好了,快快去賠罪吧!」

  我和便衣警官默默地跟在母親的後面。母親連應向便衣警官招呼都給忘記了。

  我一邊望著母親系著腰帶、邁著碎步、無精打采的背影,一邊在尋思:是什麼東西讓母親變得格外的醜陋的呢?讓母親變得醜陋的……原來就是希望。這種希望如頑固的皮癬,潮乎乎呈淡紅色,不斷使人發癢,不輸給世上任何東西地盤踞在肮髒的皮膚上。這就是一種無可救藥的希望。

  冬天來了。我的決心愈發變得堅定了。儘管計劃一再拖延,但我對這種漸漸的拖延,並不感到厭煩。

  此後半年期間,我所苦惱的,毋寧說是另一件事。每到月底,柏木總要向我摧債,還要加上利息,還要責駡幾句髒話。我已無意還錢了。為了不與柏木照面,曠課就好了。

  一旦下了這樣的決心,我就不談對種種情況產生的動搖,也不談來來回回的經過。這是不足為奇的。我的思想不再易變。這半年我的目光凝視著一個未來而堅定不移。這期間的我,大概值得了幸福的意義。

  首先是,寺廟的生活變得快樂了。一想到金閣遲早會被燒掉,本來難以忍受的事物也變得容易忍受了。像是預感到死亡的人似的,我對待寺廟的人的態度變得和藹可親,待人接物變得明朗大度,辦任何事也變得以和為貴。甚至對大自然也採取和解的態度。對各天每日早晨飛來啄食殘存的落霜紅果的小鳥的胸毛也抱有一種親切感。

  我連對老師的憎恨也忘卻了!我已經從母親、朋友、所有一切事物中擺脫出來,成了自由之身。但是,我還不至於愚蠢到產生這樣的錯覺,以為這新的日子住著舒暢,沒有必要下手就可以實現世界面貌的改變。任何事情,從結尾的角度來看,都是可以寬恕的。我感到已經把從結尾的角度來觀察事物的目光變成自己的目光,而且還親自著手我斷這種結尾。這正是我的自由的根據。

  那樣的念頭雖說是突然產生,但是焚毀全閱這種想法,就猶如定做的西服穿起來特別會身。仿佛生下來就立志要這樣做。至少仿佛從與父親相伴,初次邂逅金閣這天起就在我的體內孕育著等待開花。在少年的眼裡,金閣是世上非同尋常的美,憑藉這一點,我早已具備日後成為一名縱火者的種種理由了。

  1950年3月17日,我修完大谷大學的預科課程。第三天,即19日正好是我滿21歲的生日。預料三年級的成績是相當可觀的,名次是對人中的第對名。各科中成績最差的是國語,42分。曠課時數在總時數的610小時中占218小時,超過三分之一。儘管如此,多虧佛爺的慈悲心,這所大學沒有留級生,所以我能夠進人本科。老師也默認了這一事實。

  我置學業於不顧,以遊覽免費參觀的寺廟和神社度過了從晚春到初夏的這段美好的日子。只要是足所能及的地方,我都去了。我想起這樣一天的事:

  我走過妙心寺的大街寺前可,發現一個以同樣快漫步伐走在我前面的學生的身影。他佇立在一爿古老的低房檐的香煙市買香煙時,我看見了他在制帽下的側臉。

  這是一副緊蹙雙眉、白皙、機敏的側臉,一看他的制帽,就知道他是京都大學的學生。他用眼角瞥了我一眼。這是一雙活像濃重的影子流瀉過來的視線。這時候,我直覺地感到「他無疑是個縱火者」。

  下午三點。這時刻多麼不適宜於縱火。一隻迷途在柏油馬路上飛舞的蝴蝶,翩翩翻翻地圍繞著香煙鋪前播在小花瓶裡的衰萎了的山茶花。白山東花枯萎的部分是茶褐色,如同被火燎後一樣。公共汽車總也不到站,馬路上的時間停滯了。

  不知為什麼,我感到這個學生正朝著縱火的道路一步步地往前走。我直截了當地把他看做是個縱火者。他膽敢選擇縱火最困難的白天向自己的堅定立志的行為緩慢地移動著腳步。他的前方有火和破壞,他的背後有被遺棄了的秩序。我從他的帶著幾許嚴肅的制服背影中,產生了這樣的感覺。也許我在腦海裡做過這樣的描繪,一個年輕的縱火者的背影就應該是這樣子的。陽光照射的裹著黑嘩嘰服的脊背佈滿了不吉利的凶兆。

  我放慢了腳步,準備尾隨這個學生。走著走著,我竟覺得他的左肩稍傾斜的背影,似乎就是我的背影。他遠比我英俊,但他無疑是與我同樣的孤獨、同樣的不幸、同樣從美的妄念中波同樣的行為所驅使。我尾隨著他,不知不覺地產生了這樣的感覺:我仿佛預先看到了自己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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