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
四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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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自邊,又開始追尋方才的念頭。我們心自問:我在想燒毀全閣之前,為什麼沒有先想到把老師殺掉呢? 迄今我並非全未想過要把老師殺掉,可是我很快就意識到這樣做是無濟於事。為什麼呢?因為我知道即使把老師殺掉,他的和尚頭和他的無力的罪惡還是會源源不斷地、不計其數地從黑暗的地平線上湧現出來。 一般來說,有生命的東西不像金閣那樣具備嚴密的一次性。人類只不過是承擔大自然的諸多屬性的一部分,用有效的替代方法來傳活並繁殖它罷了。假如殺人是為了消滅被殺對象的一次性的話,那麼殺人就是永遠的誤算。我就是這樣認為的。這樣,全閣和人類的存在就愈發顯示它們鮮明的對比。一方面,人類容易毀滅的形象反而浮現眾生的幻想,而金閣堅固的美反而露出毀滅的可能性。像人類那樣有能力致死的東西是不會根絕的,而像金閣那樣不滅的東西卻是可以消滅的。為什麼人們竟沒有察覺這一點呢?我的獨創性是沒有什麼可懷疑的。假如我把19世紀末20世紀初指定為國寶的金閣燒毀,那是純粹的破壞,是無法挽回的破滅,那就是確實減輕人類創造的美的總分量。 思緒翩躚的時候,連諧謔的氣氛也襲擊了我。「要是把金閣燒掉……」我自言自語,「這種行為可能會有明顯的教育效果吧。因為人們會以此類推,從而學習到『不滅』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學習到金閣單單持續五百五十年聳立在鏡湖池畔是不會成為任何事物的保證的。還學習到我們的生存騎在其上的當然前提就是一種不安——明天也會崩潰的不安。」 是啊。我們的生存確實是被持續一定時間的凝固物所包圍而保存著的。譬如,木匠只為家務之便而製造的小抽屜,隨著時間的流逝,時間淩駕於這物體的形態之上,歷時數十年數百年後,時間反而仿佛凝固起來而形成這物體的形態。一定的小空間,起初被物體佔據著,後來變為被凝結了的時間所佔據。它就是一種精靈的化身。中世紀短篇小說之一的《付喪神記》①的開首是這樣寫道: -------- ①《付喪神記》:日本定河時代的連環畫書,共二卷。描寫不用的舊家具,年長日久,化為妖精,興妖作怪的故事。 陰陽雜記雲,器物經百年,得化為精靈,誆騙人心,人們把 它稱做付喪神。由是,世俗在每年立春前夕,家家清除舊家 具,扔棄在路旁,叫做大掃除。這樣使得不足百年的付喪神速 了災難。 我的行為可能免遭付喪神的災難,成為打開人們的眼睛,從這災難中把他們拯救出來吧。由於我的這種行為,可能導致把金閣所存在的世界,推向金閣所不存在的世界。世界的意義將會確實地改變…… ……我自己越想越快活。現在我目睹的圍繞著我身邊的世界,已經接近了沒落與終結。落日的光輝曾照大地,載著承受夕照而輝煌燦爛的金閣的世界,猶如從指縫漏掉的沙子實實在在地時時刻刻地掉落下去…… 我在由良旅館逗留了三天。促使我離開這旅館的,是由於老闆娘覺得我泊滿期間一步也沒有出門,舉止可疑,把警官帶來了的緣故。我看見穿制服的警官走進我的房間裡來時,擔心我的預謀會被發現,可馬上又覺得沒有什麼可怕的。我據實回答了他的詢問,我說我想離開寺廟生活一段時間,所以出走了,並且出示了學生證。還特意當著警官的面,如數付清了旅館負。結果,警官擺出了一副保護者的姿態,立即給商苑寺佳電話,核實我所說的不是謊言,並告訴他們說,他將把我送回寺廟。並且為了不傷害我這個有前途的人,還特意換上了便服。 在丹後由良站候車的時候,陣雨襲來,沒有頂棚的車站頓時全被淋濕了。著便服的警官陪伴我走進車站辦公室。他蠻自豪地向我顯示,站長和站務員都是他的朋友。不僅如此,他還向大家介紹我是他的侄子,從京都來的。 我理解了革命家的心理。這位農村站長和警官圍著忽閃著火苗的鐵火盆,談笑風生,絲毫沒有預感到逼近眼前的世界的變動和他們的秩序行將崩潰。 我心想:「假使金閣被燒掉了……假使金閣被燒掉了,這幫傢伙的世界將會被改變面貌,生活的金科玉律將會被推翻,列車時刻表將會被打亂,他們的法律也將會被變成無效的吧。」 他們竟然絲毫也沒有留意到他們自己身邊站著一個未來的犯人,這個未來的犯人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把手伸向火盆。他們使我感到高興。性格爽朗的年輕姑務員大聲吹噓他下個假日將去看的電影。那是一部精彩的、催人淚下的電影,也不乏花哨的武打場面。下個假日就去看電影!這個朝氣蓬勃的、遠比我魁偉的、生動活潑的青年在下個假日將去看電影,擁抱女人,然後進入夢鄉。 他不斷地捉弄站長,開玩笑,挨責備,還手不停地給火盆添炭,時而在黑板上寫些數字。生活的迷惑,或者說對生活的妒忌,又要再度使我成為俘虜。我也可以不去燒金閣,從寺廟跑出來,還俗,這樣完全埋沒在生活裡。 ……但是,黑暗的力量又立即復蘇,把我從那裡帶了出來。我還是一定要把金閣燒掉。到了那個時候,特別定造的、我特別製造的、前所未聞的生命就將開始。 ……站長接電話去了。不一會兒又走到鏡子前,端端正正地戴上鑲有金邊的制帽,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脯,仿佛要出席什麼儀式議的,來到了雨後的月臺上。轉瞬間,我應乘坐的列車發出轟隆隆聲,沿著懸崖峭壁上的鐵路傳送過來。那轟隆聲帶有一種從而後的崖上傳來的濡濕了的新鮮感。 傍晚7點扣分抵達京都的我,在便衣警官的護送下來到了鹿苑寺的山門前。這是一個冷颼颼的夜晚。走出了黑xuxu的綿延的松林,山門的頑固形象通將過來的時候,我看到了站在門前的母親。 母親恰巧站在那塊寫上「違者將依國法懲罰」幾個字的告示牌旁。在門燈的映照下,她那蓬亂的頭髮,恍如一根根倒豎著的白毫。母親的頭髮還不至於那麼白,只是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白花花而且。她的頭髮籠蓋下的小小面孔毫無表情。 在我的眼裡,身材矮小的母親竟這樣可怕地膨脹起來,變得如此龐大。母親背後敞開著的大門內的前院,黑晗在擴展,以黑暗為背景,她身穿惟-一件出門用的和服,腰系磨破了的繡金絲腰帶,這身簡便的和服也完全穿走了樣。這樣一副身影紋絲不動地位立在那裡,活像一具僵屍。 我有點躊躇,要不要走到母親的跟前。我也有點納悶,為什麼母親會到這裡來。後來我才明白老師知道我出走後,就到母親那裡打聽,母親驚慌失措地趕到鹿苑寺,就這樣住了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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