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金閣寺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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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笑也沒有笑,點了點頭。柏木提問的方式活像個醫生,使我感到為了自己也不能撒謊。 「是嘛。你還是個童男子,可一點也不是個美麗的重男子。你不受女人的歡迎,也沒有嫖女人的勇氣。僅此而已。但是,倘使你為了要在童貞者中間找個朋友而同我交往,那就特錯大錯了。我為什麼拋棄童貞,讓我來告訴你吧。」 柏水沒等我回答就說開了。 我是三宮市近郊的彈寺弟子,天生一雙X型的腿……瞧,我就這樣開始了自白,也許你以為我是個不擇對象就隨便講自己遭遇的可憐的病人,可我不是對誰都說這番話的。我本人也覺得這是很難為情的,從一開始就選擇你作為我傾吐衷腸的對象。因為我總覺得我的經歷對你最有價值,假使你按照我經歷過的道路走,也許是最好的途徑。你大概也知道了吧,宗教家就是這樣嗅出他的信徒,禁酒家就是這樣嗅出他的同夥的。 不錯,我自愧於自己存在的條件。我覺得同這種條件和解,融洽地生活,是一種失敗。如果要埋怨,是可以埋怨的。我的雙親本應在我幼時給我施以矯正手術。如今已晚了。但我對雙親是不關心的,也就懶得去埋怨他們了。 我確信我絕對不會博得女子的愛。也許你知道了,這種確信比人們所想像的更安樂、更平和。不同自己的存在條件和解的決心和這種確信不一定沒有矛盾。為什麼呢?因為假如我相信以我這樣的狀態而能夠博得女人的愛,那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說明我已同自己的存在條件和解了。我知道正確判斷的勇氣與同這種判斷做鬥爭的勇氣是很容易互相適應的。儘管我存在,但總覺得是在鬥爭。 這樣一個我,當然不會像朋友們那樣留心被煙花女破壞了重貞。這是因為煙花女並非為了愛客才接客。無論是老人、乞丐、獨眼還是美男子,只要事先不知道,甚至連麻風病人她們也都接待。要是一般人,也許會安於這種平等性,買個最初的女人吧。然而,對我來說,這種平等性是不符合我的性格的。四肢健全的男子同這樣一個我,都以同樣的資格受到歡迎,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我認為,對我來說,這是可怕的冒瀆。假使忽視甚至無視我的X型腿這一條件,那麼我的存在也就全然消失了。就是說,我也被你如今所抱有的恐懼所俘虜了。為了全面承認我的條件,我當然需要數倍於普通人的更多的籌劃。我覺得人生也必須如此。 只要世界或我們的任何一方發生變化,將我們和世界置於對立狀態的可怕的不滿,就應該可以消除。但是,我憎恨幻想變化的夢想,我討厭非同尋常的夢想。然而鑽「假如世界變化,我就不存在;假如我變化,世界也就不存在」這種理論式的牛角尖所獲得的確信,反而會似是一種和解、一種融洽。因為實事求是的我不會被人愛的這種思考,與世界是不能共存的。於是,殘疾人最後落入的陷講,不是消除對立狀態,而是以全面承認對立狀態的形式出現。這樣,殘疾就是不治之症了…… 這時,我處在青春期(我非常坦率地使用這種語言),在我的境遇中發生了一樁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一施主的女兒,其美貌聞名遐邇,是神戶女校出身的富家千金,一天她忽然向我表白愛慕之情。我久久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多虧我的不幸,使我擅長於洞察人的心理,她並不是出於怪癖才這樣做,我不能簡單地在同情中尋找她的愛的動機。因為我深深地懂得她不會只是出於同情才愛我的。根據我的猜測,她愛的原因是出於她那非凡的自尊心。她很懂得無比的豔美對於女人的價值,所以她無法接受很有自信的求愛者。她不能把自己的自尊與求愛著的自負放在同一天平上。沒有什麼比所謂良緣使她感到更厭惡的了。她終於潔跡地拒絕愛情上的所有平衡(在這一點上,她是誠實的)而相中了我。 我的回答是符合慣例的。也許你會笑我,不過我沖著這個女子回答說:「我不愛你。」除此以外,難道還能有別的回答嗎?這個回答是誠實的,毫無誇耀的意思。面對著女子的表白,假使我覺得奇貨可居而回答說「我也愛你」,那就未免太滑稽,也近乎悲劇了吧。一個外形滑稽的男人,是知道採取高明的方法來回送別人錯誤地把自己看成悲劇的。因為他知道,倘使讓別人看成悲劇,那麼人家就不能放心地與自己交往了。要不讓別人把自己看得很淒慘,首先就要為別人的靈魂著想,這是至關重要的。因此,我才敢乾脆地說:「我不愛你!」 女子並不畏縮。她說我的回答是撒謊。爾後值得提及的是,她小心翼翼地試圖說服我,而又不傷害我的自尊心。對她來說,竟有男人不愛她,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倘使有這種男人,也是他在欺騙他自己。於是,她對我做了一番大膽的精細分析,終於認定我實際上早就愛上了她。她很聰明。假定她真的愛我,那麼她就是愛上了一個手足無措的對象。她計算過,倘使把我的並不美的臉蛋說成是美,就會讓我生氣;倘使把我的X型的腿說成是美,就會使我惱火;倘使她愛的不是我的外表,而是我的內在美,就會引起我更大的憤怒。因此,她只是繼續說她「愛著」我,並且通過對我內心所做的分析,找出了與之相應的感情來。 對於這種不合理性,我是無法接受的。事實上,我的欲望愈發強烈了。但這種欲望並不是希望她與我結合。假使她不愛別人而只愛我,那麼就必須有將我從別人區別開來的個別因素。這不是別的,正是我生就的一雙X型的腿。儘管她嘴裡沒說出來,但她是愛著我的X型的腿的。這種愛在我的思考裡是不可能的。如果說,我的個別性不是X型的腿,而是其他,也許愛是可能的。然而,倘使我承認X型的腿以外的我的個別性和我的存在理由,那麼,我就得補充地承認這種東西。相應也得相互補充地承認他人的存在理由,進而承認被包圍在世界之中的自己。愛是不可能的。她以為她是愛著我,這也是一種錯覺,我是不可能愛她的。因此,我反復地說:「我不愛你。」 奇怪的是,我越說:「我不愛你」,她就越發深深地沉溺在愛我的錯覺中。於是,一天晚上,她終於大膽地委身在我的面前。她的身體實在美到了極點。但是,我卻是個沒有性功能的人。 這樣的大失敗,將所有問題都簡單地解決了。她好不容易證實了我並「不愛」她。她離開了我。 我感到羞恥。但比起羞於X型的腿來,任何羞恥都不足掛齒了。令我狼狽的,是另一件事。我明白了我沒有性功能的原因。那種場合我一想到自己的X型的膽即將接觸到她的美麗的趨時,我就變得沒有性功能了。這一發現,使我確信我決不會被人愛而擁有的平安感從內部世界完全崩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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